朱由校在刑部尚书离开之后,再次召见了孙承宗。
“孙先生,这个棉衣案基本审明白了,那个污蔑熊廷弼那几个御史应该怎么处理。”
“依臣来看,免职为民,永不录用。”
“污蔑在外的边疆大臣,致使我大明东北边界陷入险地,应该跟棉衣案的贪官一起开刀问斩。”
孙承宗心想,你自己都有判断了,还假惺惺地问我干什么。不过,他还是劝诫道:“陛下,言官有风言奏事的权力,这样处罚是否太重了一些?”
“这些言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杀了不足为惜。现在官场风气差,御史的胡作非为要负很大责任,整顿吏治就要从言官开始。杀这些言官的圣旨就由朕亲自来拟。但是你同时也要上一道奏章写明熊廷弼治理辽东的功绩,要让天下臣民看到我大明将相和。”
听到这个要求,孙承宗有点为难。如此一来,他就等于和熊廷弼坐在一条船上,自动成为一党。
看到内阁首辅的犹豫,皇帝问他:“孙先生,你原来说当效古大臣之风,这前代的忠良是什么样子啊?”
“古大臣之风就是为社稷轻生死,对皇上忠心不二。”
“那孙先生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仆这就去写奏章,仆还有一事要禀明圣上,尚宝司卿袁可立已经到京城了。”
“好,”朱由校看着大门外的夜色,“今天太晚了,魏进忠,你去通知底下的太监,叫尚宝司卿明天一早来中极殿见朕。”
“万岁爷,具体是什么时辰?”
“让他巳时来就行。孙先生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内阁首辅回家,魏进忠则是通知专门负责传命的太监,明日巳时让袁可立见圣上。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魏进忠分配的差事交给了袁可立的仇人。当年,袁可立曾经在京城处死过一个欺男霸女的宦官,这宦官有个义子叫赵会,一直恨着袁可立呢,碰巧他就是负责传召袁可立的人。赵会想了个毒计,要害袁可立。
寅时约略过半,袁可立租住院子的大门忽然被擂得山响,管家打开门眼一瞧,见是两个宫内的乌木牌火者,便问其故,火者答:“皇上传旨,要袁大人立即赶往左掖门候见。”说罢驱马而去。
管家不敢怠慢,他立刻禀报主人。尚在睡梦中的袁可立,被叫醒后也顾不得多想,便连忙沐浴更衣乘轿而去。到了左掖门外,仍是黑天黑地,只五凤楼上挂在檐前的八盏大红灯笼,摇曳生出一些光芒。
轿夫代为叫门,门内守值禁军回答,请袁大人先在外头候着,等接到旨意再行开门。袁可立无奈,只得站在门洞里干等。
却说永乐十四年建成的这座皇城,虽然是南京皇城的仿制,但体制规模更为庄严宏伟。
皇城外围墙高七丈,周长三千一百二十五丈九尺四寸,共有六座城门,分别为大明门、长安左门、长安右门、东安门、西安门、北安门。
皇城之内还有一座城中城,即通常所说的紫禁城。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及乾清、坤
宁二宫俱在紫禁城内。这内城墙南北长二百三十六丈二尺,东西长二百零二丈九尺五寸,高仍是七丈。
进紫禁城共有八座门,分别是承天门、端门、午门,午门之东为左掖门,西为右掖门,再东是东华门,再西是西华门,向北叫元武门:除了例朝,皇上平日接见大臣,有时在文华殿,有时在平台。一般被接见大臣,接到通知先来到左掖门前等候。
袁可立来到左掖门不久,五凤楼上才敲响五更鼓。这正是寒气最重的时候:加之后半夜变了天,尖刀似的北风吹得山摇地动,扫在脸上哈气成冰,吸一下鼻子五脏六腑都凉透了。
偏这左掖门外比之别处,更是冷得非常。盖因端门午门之间,是一个偌大广场,四周城墙高耸,中间空空荡荡了无一物。从端门里挤进的寒风,打着唿哨扑过来,受阻于紧闭的午门,又旋转着回扑,那股子狠劲儿几可拔树。在这巨大的风口中摇摇晃晃站了不大一会儿,袁可立就冻成了冰棍儿。
轿班班头眼见主人老大一把年纪受此折磨,于心不忍,便上前问道:“老爷,这左掖门旁边,不是有专给候旨官员备下的值房么?”
“是呀,是有几间。”袁可立呛咳着回答。
“俺去叫他们开门。”
班头说着就上前去敲左掖门,敲了十几下,才听到里面有人应声:“谁呀?”
“俺是袁大人的家人,俺想……”
“去去去,”不等班头说完,就听得里面不耐烦地吼道,“皇上还没有旨意下来,候着吧。”
“俺家老爷已候了半个时辰了,外头北风这么大,他都快冻成冰棍了。”
“咱有什么办法,咱又不是天神,管得住这狗日的北风。”
“候旨的官员不是有值房么,烦你们打开,让俺老爷进去暖和暖和:”
“值房是有,但找不到管值房的火者。”
“烦你们找一找……”
“上哪儿找?叫你家老爷忍一忍,挺一挺,立马儿天就亮了。”
说完,任凭班头再三求告,里头总是一个不应声。缩在门洞旮旯里的袁可立,听得这段对话,长叹一声,顿时有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班头人机灵,咂摸着今日的事情有些费解,不管怎么说,袁可立是五品的尚宝司卿,守门官如此横蛮对待,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思来想去,他似乎找到了个中原因,便凑近袁可立耳边,轻声说道:
“老爷,依小的看,这帮没根的家伙,是故意整治你。”
“是吗?”袁可立冻得嘴唇打磕。
“狗日的嫌你不给路票。”班头说着在身上搜出点碎银,向袁可立征询道,“要不,小的再喊他们,把这点‘路票’递进去?”
“多嘴!”袁可立白了班头一眼,骂道,“老夫一世清名,今日岂能遭污。”
班头再不敢多言,心里头却埋怨主人迂直。且说这紫禁城内戒备森严,门禁甚多
,光是历朝皇帝题匾的大门就有一百多座,且每道门均有禁军把守,守门官都由内监担任。
这些牙牌太监虽然官职不高,但因是替皇上把门,借天子之威,纵是三公九卿,他们也不放在眼里。
大约在永乐后期就形成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进人大内受皇上接见的官员,一人端门,每过一道门就得给该门值日官送上一份银钱,说一声“公公辛苦了”,值日官则回一句“你走好”,然后笑脸相送。
久而久之,这份子钱便有了一个非常恰当的称谓,叫“路票”。路票多少不论,少则一两二两,多则十两八两。
从端门到云台,要穿过六道门,虽然每道门所送不多,但加起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身为朝廷命官受到皇上召见固然是无上殊荣,但这守门官的路票盘剥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一些清廉官员每每为此叫苦不迭却又莫可奈何。也有一些官员想硬着头皮闯过去不给,守门官就会把他拦住百般刁难,往往误了觐见时间而遭到惩处。
曾经有一位知县觐见皇上,随身带了四十两银锭。守门官欺他是个乡巴佬小官,连哄带唬,才过四道门,所带的银子就被敲诈得一干二净。过第五道门无路票可送,守门官是个挖窟窿生蛆的阴损主儿,便故意指错路,让这位县令走进一位贵妃住着的院子。
擅闯禁宫,这可是犯了天条,理当受刑大辟,虽然许多官员上折疏救,这位县太爷依然受到廷杖被打断了一条腿,并革职回籍永不叙用。这等惨痛教训,叫官员们听了谁不心惊胆战?因此都抱着息事宁人蚀钱免灾的态度,凡人大内都备足“路票”钱。
当然,官员中也有不信邪的,每次入宫经过那些重门,都犟颈驴子似的扬长而去。当年的海瑞是那样,眼下在左掖门外候旨的袁可立也是这样一位软硬不吃的硬汉。
兴许是天可怜见,就在袁可立在门洞里备受煎熬的时候,一阵紧过一阵的北风忽然间弱了下来。袁可立一直跺着冻得发麻的双脚,不停地揪着一挂挂的清鼻涕。这会儿略略感到好受些。忽然,隔着厚重的门壁。听得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对话的声音:
“他娘的.这北风怎么停了?”一个尖尖的嗓音没来由地咒骂起来。
“是啊,”另一个更显得油滑的声音接腔,“老天爷该不是姓袁吧。”
袁可立听得真切,只觉得心窝子像是被人踹了一脚。他咬着发乌的嘴唇,愣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长天,心想这是哪个仇人在报复自己。
跺了一会儿脚,袁可立稍感暖和。他不想窝在门洞里听“闲话”生气,便一边搓着脸,一边踱步到广场上,班头跟着他一步不离左右。此时天色欲亮未亮,正是一天中最为寒冷的时候。
袁可立高一脚低一脚走近端门,弱下去的风势忽然又猛烈起来,吹得他踉踉跄跄站立不稳,万般无奈,只得在班头的搀扶下挪到墙角儿暂避。
眼见那股子寒风愈吹愈烈,转瞬间又形成地动山摇之势。袁可立倚着高墙,感到那厚重的墙体也在抖动。他忽然产生了一丝恐惧,眼前出现了天倾地陷的幻景。班头紧紧搂着袁可立,感觉是搂着一根冰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