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在昌平境内,位于北京城的东北部。它的东、北、西三面群山环绕、峰峦起伏,巍峨的古长城绵延在崇山峻岭之上;中部有十几条河纵横流过,远远望去碧波荡漾;西南部是平原沃野,耕种的好地方。
皇帝考察以后,朱由校确认这个地区水力丰富,离北京城比较近,离牛栏山也不太远。挖通大运河到此处是很值得的。
十月二十六日上午,朱由校回到了紫禁城。回去的第一件事,皇帝找到内阁首辅说军饷的事。
“陛下,此次见熊廷弼,感觉如何?”孙承宗先问道。
“熊廷弼确为大才,朕必用之。不过,朕把他降职为辽东总督了。经略这个官职,朕打算废除。”
大明边疆地区治民之政,由巡抚负责;守土之军,由总兵掌控。总督的全称叫戎政总督,挂三品右都御史衔,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陛下,是有何打算呢?”
“朕并不是认为辽事不重要,而是不能因此拖垮全国。朕还要给熊廷弼更大的权力。熊廷弼要求罢免按察使袁应泰,朕都同意了。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件事,重要的是军饷哪去了?父皇发的二百万两军饷哪去了?”
“据臣所知,户部与兵部、工部商议以后,决定一百万两白银犒赏辽东官兵,另外一百万两白银犒赏其他长城边镇官兵。”
“那辽镇没收到钱啊?”
“这就奇怪了,陛下,叫户部尚书李汝华来对话吧。”
太监立刻去传李汝华来面见皇上。
李汝华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脸上长了老年斑,看上去就好像土已经埋到眉毛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汝华颤颤巍巍地跪下行礼。
“老臣请起吧,朕问你父皇以前发的二百万两银子的军饷都到哪里去了。”
“陛下,以前军饷缺银很多,这回发的军饷有一半都用来赶制棉衣、器械了。”
“那另一半呢,另一半留在国库里,准备和棉衣、器械一起发过去。”
“为什么不把军饷先发过去?”
“臣考虑万一国家大事有急用,这笔银子可以先垫上,军饷拖晚一点发,不碍事的。万历年间,大臣都习惯这么做事了。”
皇帝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御案,震得上面的杯子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李汝华抬头看向这位年轻的天子,万岁爷的两道剑眉已是蹙到一处,额头上突然暴起的青筋,看上去就像几条蠕动着的大蚯蚓。李汝华吓坏了,急忙跪下谢罪。
看着身体卷曲着像一只干枯的老虾米的李汝华,皇帝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愤怒,他以平稳的语气讲道:“户部尚书起来吧。”
李汝华起身站起来,他看见皇帝的青筋没有了,但脸色依旧冰冷,仿佛用手一划就能刮下一层霜。
“先皇下达发军饷的圣旨已经颁布三个月了,现在银子还停在京城的库房里。如此让天下人一看,莫非我大明皇帝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吗?”
“是臣无能,办砸了事情,请陛下降罪。”
“等会儿再说吧,孙先生跟朕去军械库看一看吧!”
军械库在紫禁城外,皇
帝与内阁首辅一同前往查看武器、盔甲和军服。
皇帝先查看供往辽东的盔甲,大明驻扎在长城一线的官兵身着棉甲。
要制作棉甲,须先制作棉片,将数斤棉絮放入模具,浸水之后反复模压,而后以线网缝制成薄片,以日晒不膨为合格标准。制甲时,以成型棉片数张裁剪叠加,分别缝制腿裙、护腋等组件,构成一领全甲。以材料与缝制方式区分,棉甲又分棉铁复合甲、纯棉甲两大类。
棉铁复合甲分暗甲和明甲,暗甲外观与普通棉衣无异,其实它或以泡钉在衬里内缀铁片,或在内层棉片之间内夹锁子铁网以增加防护性能。明甲则以棉胆为底,将钣金铁片以札甲形式连缀其上,或者直接将铁网包覆于棉胆之外,是为明甲。一领棉铁复合甲重量在三十五斤左右。
纯棉甲顾名思义,完全由模压棉片组成,重量大概只有十五斤。总体上,纯棉甲防护性能要差好多。
宋末元初时,黄道婆改进纺车,中国棉纺业开始成熟,棉花种植呈现规模化。此时出现了一种新式甲胄,那就是棉甲,它具备质轻、保暖、价廉等优点,对付早期火枪弹丸有较好的防御力。由于棉甲最开始是在元朝使用,明朝沿袭下来的棉甲有浓重的蒙古遗风。
皇帝检查的这部分棉甲,簇新美观,坚固耐用,他拿出一件用腰刀乱砍,刀砍不进。
“不错,真不错,督造这批盔甲的官员是谁?”
“回陛下,这是工部员外郎毕自严督造的棉甲。”
“所以说一定要多出来查看官吏的任事,孙先生,你看,朕这就找到一个人才。”
“陛下慧眼识英雄,老臣佩服。”孙承宗恭维道。
皇帝走到隔壁的仓库,这个仓库大门紧闭着,上面铁锁锁住。
“这个仓库装什么的?”皇帝问为他领道的工部尚书王佐。
王佐有点惊慌失措,他回道:“陛下,这仓库里有什么,臣也不知道。臣马上叫小吏去开锁。”王佐说完跟身边的小吏使了使眼色,这一切都被皇帝看在眼里。
等了好一会儿,小吏跑回来说钥匙丢了,请皇帝先查看下一个仓库。朱由校微微一笑,从军械库里找了一个大铁锤,抡圆了,“梆”的一声砸开了铁锁。朱由校丢掉铁锤,一脚把库房门踹开。
只见库房里堆满了棉衣,但这些棉衣有些不同,它们上面到处是撕烂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没一搭,再细看这些棉花,都黄黑发霉。
“工部尚书,给朕解释一下,这棉衣怎么回事?”
王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皇帝看样子,又问向首辅:“穿这样的棉衣,长城一线的兵士能够御寒吗?”
“回陛下,在冬天下大雪的时候,不说京城官绅人家可以围炉取暖煮酒冲寒,就是一般的百姓,也能坐在热炕头上享受天伦之乐。但唯有边镇的兵士,这时候都在守护长城,城内雪深一尺,长城上就会雪高一丈。如果说城内胡同口的北风能割下人的耳朵,那么长城上的北风就能推墙墙倒推山山裂。士卒穿上这么一件烂棉衣,等于赤身裸体站在滴水成冰的长城上。”孙承宗严肃地说道。
皇帝的眼前闪现出风雪交加的长城,甚至是冻得僵硬的尸体,他近似咆哮地吼了一句:“让刑部尚书、锦衣卫指挥使来见朕
。”
锦衣卫和刑部各派了一支队伍把工部仓库封上,把棉衣案相关官吏抓起来审讯。
审讯了三天,案情基本清楚了。工部和兵部从户部那里拿钱制造棉衣给边镇官兵,以次充好,贪墨大笔军费。这些勾当在京城完成的非常顺利。
刑部尚书黄克缵先是通过当时的几个下级官员的指控,顺藤摸瓜得找到了大小官员四十多人贪污军饷的证据,他拿着这份证据就像拿着一个烫手山芋一样。在中极殿,黄克缵将证据整理成一份奏疏上交给皇上。
看完奏疏以后,朱由校开始有一种被架空的感觉,他变成了这个腐朽的官僚系统的一颗齿轮,而不是实际的决策者。皇帝面目变得狰狞起来,黄克缵都不禁打了个冷颤。
“谁扫了朕的体面,朕就不能容他。朕还在京城呢,王佐等人竟然如此胆大妄为贪污军饷,这是欺君之罪。贪污可恕,欺君难容。”
“陛下,他们贪污军饷,以次充好。微臣以为应该将他们流放,以示警戒。”
“这样的混账东西,流放就是轻纵?轻纵了他们,别的大臣对朕照此办理,军饷说截留就截留,说贪污就贪污。朕如何处置?”朱由校涨红了脸,勃然作色道。
“主上说的极是!从尚书到侍郎,从郎中到主事上下其手,串联欺君,军饷被贪墨大半。万岁高居九重,洞察万里秋毫,隐微必见,微臣佩服钦敬五体投地!既如此微臣以为陛下应当下诏将罪臣一干人等拿进诏狱,交由锦衣卫勘问,等待处斩。”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在殿前插话道。
其实黄克缵进来之前,骆思恭已经汇报一遍了,留下来只是为了验证刑部尚书是否隐瞒实情。
“这恐怕过了些,有些官员只是胁从。再说,皇上的新政还要靠他们办。拿人太多,容易引起其他部门官员惶恐,牵动大局就不好了。”黄克缵紧锁着眉头说道。
“这正是整顿吏治的好时机,与朕澄清吏治的宗旨正好相符。用贪官污吏管理国家大事能有好结果么?朕不愁有缺无官补。昔日武则天杀贪官如割草,天下无缺官之郡。在京城有的是候选官,尽可补缺。不杀光这些贪官污吏,不能大振天威,不足以肃清吏治。黄克缵你现在带着刑部捕快到这些官员家里去拿人,等到十一月以后开刀问斩。”皇帝用碗盖小心地拨开茶叶,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下命令。
“陛下,臣黄克缵知道了。那王佐毕竟是工部尚书官,陛下可否赐他一杯毒酒,就不要斩首示众了。”
“斩首示众,这样的贪官污吏,就是粮库里的老鼠监守自盗,就这样的人不配有体面。整个棉衣案的人证物证俱在,死罪已经坐实。不但如此,朕拿这些赃官,就是为了重重的羞辱他们。因为是这群硕鼠先辱了朕!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是纲常所在,天之所终地之所义。”
杀人不过头点地,朱由校却要连这些赃官的脸面都要作践,作践而后杀。刑部尚书黄克缵算是见识到了皇帝的酷烈,无可奈何的咽了一口唾液,不愿再驳回自讨没趣。
“陛下,臣黄克缵现在领旨去拿罪臣入刑部大牢。”
“你去吧,把差事做好了,朕会在朝会上好好表扬你的。”
“微臣告退,吾皇万岁万万岁。”黄克缵退下,一边叹气一边火急火燎的回刑部带队出发去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