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十月初一日。罪官李三才于北京西市处斩。
李三才就住在通州,离京城很近。锦衣卫快马加鞭赶过去,封了门,控制住李三才及其家属和打杂干活的奴仆院工等人。就开始抄家,李三才因为曾经侵占皇厂、官产的公地,如今的李府面积大为缩水。虽说仍是豪宅大院,但抄起家来轻松多了。
根据锦衣卫细致入微的搜查,在抄家的第二天,就交上了家产清单。不算房产、地产,把朋友送的名人字画也刨除在外,只是古董珍玩、黄金白银全都折合成白银的话,总计是二十二万两银子。
内阁首辅孙承宗一看见清单,心里就大呼完蛋。皇帝看完了表现的很平静,直接就批复李三才死刑,他的家产充公进入国库。
京城到了深秋时节,金风淅淅,玉露冷冷。
但李三才杀头这一天,气温还不算太低,皇帝让乾清宫管事太监魏进忠做向导,出皇城游览北京的街市。
微服私访这件事,王安是反对的,他担心皇上有危险。朱由校则是心意已决,他把骆思恭找来,安排了十几位武艺高强的锦衣卫手提短刀,暗中护卫自己。
朱由校今日乔装改扮了一番,一副儒生的打扮。
魏进忠长期做内廷采买的工作,他对京城很熟悉。另外,魏公公身材高大,声音厚实洪亮,换上一身半旧不新的天青夹纱褶子,就和一般上了岁数的富户管家无二,根本看不出来是太监。
主奴二人出了大明门,紧挨着皇城有一片热闹非凡的街市,这便是棋盘街。
有一首诗单道棋盘街的繁华:“棋盘街阔静无尘,百货初收百戏陈。向夜月明真似海,参差宫殿涌金银。”这棋盘街在元朝就是京城里第一等繁华之地。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在元代大内的太液池之东,新修了当今的这座皇城,其规模气派不知超过了元城多少倍。元城周围的市廛店肆也迁走了不少,但是这棋盘街却留了下来。
棋盘街又名千步廊,它一头靠着皇城宫禁,另一头连着富贵街。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等重要政府衙门,都在那条富贵街上。棋盘街得了这寸土寸金的上好地望,不热闹那才叫怪。天下士农工贾,无论是来京述职交差,还是经商谋事,都得到这棋盘街上落个脚儿,溜个圈儿。因此,这一条四围列肆、百货云集的棋盘街,每日里驰马传牒,肩摩毂击,喧喧哗哗,一片锦绣丰隆之象。
在棋盘街的店铺弥漫着一股子风雅。家挨家的小铺子,门脸儿有大有小,都收拾得极有韵致。门上泥金抹粉的牌匾书着这个轩那个斋的,牌匾两旁的门柱上,都悬挂着黑底绿字儿的板书对联。这些对联亦庄亦谐,于店铺的营生都极为切合。朱由校挨个儿看下去。
卖膏药的铺子门口悬的是:神妙乌须药,一吃就好;祖传狗皮膏,一贴就灵
隔壁是一间中药铺,对门是一家专营杭州绸缎的店子,对联也很切题:去对门买一匹天青缎;来敝舍吃六味地黄丸
再过去是一家装裱店,兼着做药材生意,广告词
来得贴切:精裱唐宋元明古今名人字画;自运云贵川广南北道地药材
接着是一间小小的酒肆: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酒肆的下家最为逼仄,仅能容下两张椅子的过厅里坐着一个帮人修脚的老头儿,门口竟也悬了一副:足下功夫三寸铁;眼前身价一文钱
朱由校看了一会儿光景,就觉得应该看看其他地方。任何时代的百货大楼都是光鲜亮丽的,要看民生状况,还是要去寻常巷陌的百姓家里。
从棋盘街往西走,进入普通的北京胡同。一袭一袭秋风吹来,夹杂着一股骚臭味。朱由校被熏得捂住鼻子,屏住呼吸走路。
京城虽说是遍地公侯宝马香车抬眼即见,但街衢几无公厕。繁华闹市因有兵卒巡逻夫役打扫,卫生状况尚可。但无人管理的背街陋巷,人们随处方便,秽臭溢满沟渠。行人至此无不掩鼻逃遁。
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干净一点的胡同,这有一间两层楼的茶坊,门口挂着布帘子,屋内支着四五只茶炉,都烧得热气腾腾的。靠街窗户里头摆了十几张桌子,一些清客在此一边喝茶聊天,一边看街景。楼上还有七八间雅室,传出箫笛之声,想是什么公子王孙在里面品茗听曲。
朱由校急忙走进这间茶坊,来到二楼要了个位置。
“公子,带了茶叶没有?”茶坊的小伙计来问道,他手提着一把白瓷壶,肩膀上放着一条旧毛巾。
“有,我这有一包龙井茶叶。”魏进忠抢答道。
小伙计给沏茶,朱由校把茶杯端在鼻子前,使劲地嗅着茶的清香。
“魏管家,这个胡同还算比较干净。这是哪啊?”朱由校问道魏进忠。
“公子,这是帘子胡同。”
“啊,这帘子胡同有什么特产吗?”
魏进忠楞了一下,然后他小声介绍了一下。北京城中的帘子胡同是男人们快乐销魂的地方,帘子胡同里住着的尽是些从全国各地物色来的眉目清秀的小娈童,专供闲得无聊的王公贵戚、达官贵人房中秘玩。
“真是一处不到一处迷,十处不到九不知啊。这帘子胡同竟是这么一处烟花之地。”朱由校感叹道。
喝完了茶,朱由校往北走。
往北走穿过胡同,牌楼边牵牵连连,摆了许多小摊子。看来这是明朝老百姓的菜市场了。
就以自己面前而论,一个独轮车,车板上堆了许多黑块,都有饭碗大小,成百上千的苍蝇在那里乱飞,黑块中放了两把雪白的刀,车边站着一个卖家,拿了黑块,提刀在一块木板上一顿乱切,切了许多紫色的薄片,用油纸包裹着给顾客。这大概是卖酱牛肉或熟驴肉的了。
往前走,又一个摊子,是平地放了一口大铁锅,锅里有许多漆黑绵长一条条的东西,活像是剥了鳞的死蛇,盘满在锅里。一股又腥又臭的气味,在锅里直腾出来。这是北方边镇百姓喜欢吃的煮羊肠子。
朱由校皱了皱
眉头,问了问菜价、肉价等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情,就大踏步地穿过了街巷。
皇帝看到了京师的繁华,然而隐患看到的更多。
街道两旁居民住房,一般以官沟为限,不得超越,否则就是违章。明中期以后,民居吞食街道现象的蔓延,以穿越者的眼光看势必会出现很多弊端。
首先,向外伸展的虚檐、披檐,大多将官沟堵死,一遇雨季,骤涨漫街,水道不通。其次,虚檐、披檐左右相连,无砖墙相隔,板薄蓬干,容易发生火灾。第三,街坊居民中的中下户,住房里面大都是泥地,屋又低矮,屋中阴暗。如果再在屋外加盖重檐,屋中采光更差,阴气闭郁,阳道不畅,容易得病。
快到了中午时分,朱由校来到了西市,李三才就在等待行刑。
西市又叫西四牌楼,是一处交通便利、商业发达的十字路口,也是明朝处死犯人的官方刑场。
一听说曾经主管漕运的大官因为贪腐被处斩,老百姓都到西市看热闹了,到处人头攒动,一不小心就要踩着别人的鞋。
不过即使没有行刑,这里人也不会少。沿街都是铺子。什么当铺、绸缎、瓷器、粉坊、油坊、染坊、棺材铺子、茶楼、酒店应有尽有,用竹竿挑起的幌子一直伸到当街。街旁夹道卖菜的,卖油糕、烧麦、馄饨、大饼、水饺的小吃担子排得密密麻麻。宽阔的街面挤得水泄不通。
行刑场早已是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刑场铁桶似的密不透风。刑部尚书黄克缵是监斩官,坐在高台之上准备发令。李三才双手缚着,跪在行刑地上,背后的两名刽子手满面黑红,一个斜背鬼头刀,一个手执亡命旗。
挨刑场的几家店铺都是楼,在这时辰要价极高,二两银子才能进门。魏进忠掏了十两一个银元宝,才和皇帝一起进去。
监斩官宣读了案犯李三才的犯由状,朱由校仔细听完,情节无误。然后黄克缵命人给李三才赏辞世酒。突然,观众们呐喊起来:
“喂!你这脓包贪官,怎么一声不吭?”
“唱一个给我们听听!”
“哎!没味儿,是个哑巴!”
百姓们最讨厌贪官,但他们又希望这个曾经的名臣在死前做一番有趣的表演,取悦一下围观的世人。此时,朱由校在楼上看,他封闭了印堂闸,增强视力,皇帝能明显地看到李三才浑身都在发抖,但李三才一直保持沉默。
此时正好午时,深秋的太阳缓慢无力地爬到正南,柔和的阳光洒向杀气腾腾的刑场。黄克缵立起身来向御笔勾选的犯由行状,虚行一礼,取过亡命牌,毫不迟疑地用朱砂红笔一涂,大喝一声:“午时已到,刽子手!”
“在!”
“行刑!”
“是!”
鬼头刀熟练地抡下,圆圆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几步,红色的鲜血洒在地上。
刽子手的刀磨得很锋利,李三才死的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