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九月二十日,皇帝首开经筵。
按以前的规矩,经筵又分大经筵与小经筵,大经筵每月一次。这是大讲,也称月讲。剩下的八场经筵,称为小经筵,简称日讲。除了内阁与礼部、翰林院等文臣,余者概不参加日讲。
逢月讲之日,京城里头的王侯戚贵以及大小九卿,翰林院侍讲侍读,十三道御史四品以上六科言官都给事中以上的官员,都要列班参加,入殿站在两厢侍听。讲毕,皇上循例命鸿胪寺赐宴,这顿筵席不但丰盛,且恩宠异常。不单参加经筵的官员们都能与席,即便这些官员的随从家眷,甚至轿夫马卒之类,都可以人坐尽享珍饫。
吃了还不说,席面上剩下的菜肴以及点心,还听凭官员们尽行带走。因此,有资格参加大经筵的官员们,到了这一天,莫不欢欣鼓舞。他们赶去参加,与其说是为了“听”,倒不如说是为了“吃”,久而久之,京城里头为这件事便有了一个说法,叫“吃经筵”。
朱由校作出了新改革,大经筵要减少为春秋两次,允许大臣们参与,吃经筵;小经筵就只让亲信的大臣参与,少则一人,多则七人。今天是大讲,又是一个吃经筵的日子。
大内文华殿,为经筵举行之地。其前殿门匾写着四个大字:
绳愆纠谬
此为嘉靖皇帝拟的,意为反省错误。后殿门匾额为:
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
这道匾文由万历皇帝生母李太后拟就,而且书法也是她写下的。匾文从左至右分为六行,每行二字。字为楷书,大有颜真卿笔意,只是古拙不足而秀丽有加。从后殿匾文中,可以看出李太后对儿子朱翊钧的殷切期望。
殿内宏敞的大堂,共有五对峭拔高擎的木柱。每对光泽柔和华贵的红木柱上,各挂了一幅制作考究石青底子的金字对联。从一至五,它们依次是:
念终始 典于学 期迈殷宗
于缉熙 殚厥心 若稽周后
披皇图 考帝文 九宇化成于几席
游礼阙 翔艺圃 六经道显于羹墙
四海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万几清暇,瑶编披览惜三余
纵横图史,发天经地纬之藏;俯仰古今,期日就月将之鉴
西岜峙群玉之峰
东壁耿双星之耀
宝气高腾册府
祥辉遥接书林
这些联句用诗人眼光来看,端的缺乏灵动气韵,算不得上乘之作。但皇家自有皇家的风范,不求想象乖张,总以雍容确切为务。从皇家角度看,这些撰联可谓中规中矩。
丹陛之下,还有一对高约三尺的纯金仙鹤立座,那是一对香台,每逢经筵日,皇上入殿前半个时辰,司香的太监就会点燃暹罗国进贡的息香,一时间异香扑鼻,满殿清馨:立鹤旁边,站着一名展书官,讲官讲到某章某页,展书官走上丹陛,跪下替皇上把讲章翻页,用金戒尺压好,再躬身退下。
讲官的讲案放在立鹤外,正对着丹墀。讲官进讲时,一律跪在讲案后头面对皇上,腰要挺直,声音要洪亮。这么做虽然要吃许多苦头,但能给皇上当一名讲官,却是天底下文臣梦寐以求的荣耀。
今日进讲的讲官是文华殿大学士孙承宗。他今日进讲《孟子·尽心章句下》中的第十四节: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这短短三十几个字,孙老师博征旁引,举偏发微,提到唐太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例子,音韵铿锵地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
贤明的君主普遍会肯定这句话的微言大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朱由校来说,是一种谨而又谨的治国态度,他追求的是“水涨船高”。
当刻漏房值班火者举着“巳”字牌蹑手蹑脚进得殿来,将殿门右侧铜架上“辰”字牌换下时,殿外便传来三声响亮的鸣鞭,这是大讲结束的信号。
鞭声一停,孙承宗立即奏道:“臣孙承宗进讲完毕,有污圣听,实乃惶恐。”
朱由校礼节性地点点头,说了一句:“给赏钱。”
便见秉笔太监刘时敏双手托了一个装满了金珠银豆的木盘从丹墀下走到殿中,将木盘一倾,金珠银豆滚了一地。顿时,只见众讲官展书官侍书侍读一干词臣,都一拥而上,扑到地上争抢赏赐。
这也是规矩,大约从永乐皇帝开始,每逢经筵,对讲官的赏赐,都是把事先做好的金珠银豆撒到地上,让讲官们去抢,这举动虽有失斯文体面,但因是皇上所赐,讲官们莫不以争抢为荣。
经筵之后,皇帝在武英殿召见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
锦衣卫是内廷亲军,直接受皇帝指挥,不隶属于都督府。锦衣卫的长官是指挥使,他的下面领有十七个所,分置官校,官的名目有千户、百户、总旗、小旗等,死后许以魁梧材勇的亲子弟代替,无则选民户充之。校是校尉力士,挑选民间丁壮无恶疾过犯者来担当。他们除了侍卫掌卤簿仪仗而外,便专司侦查,名为“缇骑”。
今日,朱由校找骆思恭就是为了让他侦查朋党的事。
“骆指挥使,最近京师人心杂乱啊,朝内文武百官很喜欢拉帮结派搞朋党啊!你对朝中的朋党有什么了解啊?”
“臣只知道朝中大概有宣党、昆党、齐党、浙党、楚党和东林党。”
“最近京师人心不稳,你要对最近进京的官员要严查死堵,官员进京先去见谁,每天晚上的官员聚会都要写名单记录,第二天早上上交给朕。在京的官员到哪些官员家作客,也要记录。明白了么?”
“是,陛下。微臣一定照办。”
“话说锦衣卫总共多少人啊,你的人手够么?”
“回禀陛下,锦衣卫从指挥使到校尉力士总共大概有六万人吧。”
“看起来人手是够的,如果京师里下面人有什么兴风作浪的事情你不知道的话,那你就不必再干了。”
“臣明白,臣明白。”
“朕对过去锦衣卫的一些做法很不满意,如果朕知道你纵容锦衣卫敲诈勒索无辜百姓的话,你就不仅仅是罢官了,说不定下场会比当初权势熏天的刘瑾还悲惨。”
“臣不敢,臣绝对会约束手下老老实实做事。刑狱之前,臣一定先调查清楚。”骆思恭听了皇上的话,吓得冷汗直冒。
“另外锦衣卫要对东厂的番子也要有所调查,如果东厂番子欺压百姓,制造冤狱。你也马上要汇报给朕,不得延误。”
“臣一定竭尽全力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行,那你退下做事吧。”
朱由校的怀疑没有错,在朋党之争中搅动风云的大臣正在互相勾连。
到了傍晚时分,东林党在玉繁楼聚会。
玉繁楼在珠市口附近,是京城里上好的地望。以钱谦益、惠世扬、汪文言为首的十几个东林党人登上这座酒楼的三楼。
这玉蟾楼的三楼是一间通楹大厅,四壁吉祥如意木格明窗紧闭。窗户外面是闹嚷嚷的街面上巾车辐辏。不能让外面吵闹声扰了东林党人的谈话。
钱谦益踱到楼面正中的大圆桌边坐下,冲店家笑道:“我们的好日子来了,今夜岂能无酒!店家,你店里有何佳酿?”
店家是个约摸三十岁左右的汉子,长得猴脸猴腮,一双眼睛贼精。听得首辅问他,便习惯性地把两手朝库灰梭子布长衫上蹭了蹭,答道:“有玉壶春的十年陈窖,还有四川的太白液,山西的老白烧。”
“每样好酒拿两坛来。菜呢,点的什么菜?”
汪文言回答:“咱点了三汤四羹五大菜,都是这里的招牌菜。店家,你再给首辅大人报一次。”
“好嘞,”店家吱了一声,扳起指头字正腔圆地报起了菜单,“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鲜蛏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烩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辘轳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血粉汤。咱是按上菜的顺序报的。”
钱谦益是江南的富豪,吃惯了山珍海味。一听这菜名儿,便知这顿筵席不但价格不菲,而且制作费时。单鲍鱼烩珍珠菜一道,就有十五道工序,要耗费七天时间。便笑着说:“今天我请客,诸位等会儿可要好好品尝这珍馐美味。”
众人除了杨涟、左光斗以外,都呼:“钱兄,豪气。”
钱谦益觉得菜不够,喊道:“店家。”
“小的在。”一直候在门口的店伙计又走进几步。
“你再加两道菜。”
“请大人吩咐。”
“店中可有石斑鱼?”
“有。”
“炒一盘石斑鱼肝。记住,剖石斑鱼之前,不要见生水,将肝剜下,用滚水氽一氽,然后用鸡油炒。”
“去了肝,鱼肉呢?”
“活剖鱼取肝,这鱼肉就没法儿吃了。你扔掉即可,实在舍不得扔,就赏给下人煮汤,反正银子我出了。”
“小的遵命。”
“还要补一道菜。有一次老夫在你们店里吃过的,冬瓜炖裙边。”
这“裙边”乃是海碗大的老鳖绕背一周的边带,一只鳖的精华全在其上。用其炖冬瓜,味美无比,除秋臊,这是当令食品。
“好嘞,小的这就去办理。”
店伙计返身咚咚咚一溜小跑下楼去,东林党人等十几位也都序齿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