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张府中又多了两张吃饭的嘴。
之所以将刘家父子说成吃饭的嘴,是因为他二人自从卖掉自家的房屋住进张家的院子以后,一直吃睡、睡吃,诸事不问,就仿佛除了吃饭,再无其他的事情可做一般。
刘思礼还好些,好歹有个“养伤”的名目,他嘴里的说辞是:“为了日后更好地为五郎效力,我必须养好身体。”然后,他便一直心安理得地大吃大喝、昏天暗地地卧床大睡。
而刘符度这个儿子也有样学样,平时除了吃睡以外,再无其他的事情。哦,有时候还会对着张府的丫鬟们抛眉弄眼。奈何他的形象长得太经典了点,除了膜拜参观的,其他的丫鬟们一个个都对他退避三舍。到后来,简直就到了有他刘符度的地方,就“万径女踪灭”的地步。到了此时,倒是显出了这厮的一样好处:心态好。对于张府众女毫不留情地疏远,他毫不在意,遇见有点姿色的小丫鬟,他还是照样挤眉弄眼。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也没什么。张易之对于刘家大郎还是有信心的,相信以他的吝啬程度,是不会拿出钱来勾引自家的丫鬟。而以他长相的骇人程度,没钱的话,恐怕就连外院扫地的寡妇李大娘都不会正眼相看,莫说这些正处在花季还会做着风花雪月美梦的少女了。
张易之唯一烦恼的是,以往刘大郎嫖宿过的妓院老鸨、龟公甚至是妓女本人得知他住进张府之后,一拨一拨地找上门来讨要缠头赀,搞得张易之不胜其烦。这些人可不像那些求见的官员、商贾,为了博取好感,还要讲点斯文。他们根本不讲什么情面,上来对着大门就是一阵狂拍,开门稍慢点,他们就会泼天价大吵大闹。一时间,张府的大门也不知遭受了多少次深重的磨难。
张易之见到刚刚卖掉房屋,手头极为宽裕的刘家父子对这种事情置若罔闻,只好苦笑着拿出钱来,打发掉了这些难缠的货色。
然后,张易之一算账,他为刘家父子这对不要钱的食客花去的钱,比起当初张大张二兄弟这对要钱的还要多得多。张易之只好咬牙苦笑,对刘家父子的狡猾程度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又过了一阵子,眼看着天气一天一天的转暖,仲春踏着时光的脚步渐渐远去,时节终于进入了季春。
就在张易之开始好奇武则天怎么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时候,张府里来了一个很意外的客人——张才,也就是上次护送老太君臧氏前来神都的那位张家本族的执事。令张易之有些奇
怪的是,这一次,对方居然是没有像以往一样坚决不进入神都城,反而是直趋张府,向张易之递上了一封信,随即便不顾张易之客套的挽留,转身就走,仿佛这屋子里空气稀薄到他呼吸都艰难一般。
张易之先前和他也算见过几次面,性格上和此人十分不合拍,见对方如此,也就没有勉强,任由他走了出去。
待他打开那封信一看,顿时意外不已。原来,这是张家本族的族长,也就是张易之那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伯张闲发过来的信,说是知道张易之马上就要二十周岁,邀请他去定州本族举行冠礼。
张易之拿到这封信,惊诧无比。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十分渴望过定州老家,希望有一天能回去看看。那时候,每一次臧氏前去定州的时候,他们兄弟两个都是吵着要随着一起去,却总是被臧氏拒绝。
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这种渴望也就渐渐地淡了下来。对于那个有着天然血缘关系,却只是一个符号一般存在的张家本族,张易之已经没有了渴望,有的只是一种被伤害之后,深深的防范和疏远。
“二十年来,一直禁止我们兄弟二人踏进定州一步,如今见到老六出人头地了,就想跑来舔脚丫子吗?”对于冷漠的张家本族,张易之就是这么揣测的。他实在想不出第二个理由,让张家主动发来这封邀请信。
“他们的鼻子倒是灵通得很。”张易之如是想着,拿起那封信,向臧氏居住的院子而去。
也难怪张易之这么想。张昌宗入宫并且封官的消息,在神都城虽然是早已传开,但在如今这个通讯极度落后的年代,短短时间内,除了神都城的周边州县,外地知道的应该还在少数。定州离神都虽说算不得极远,却也不是很近,按理说,消息就算已经传到了那边,那边还要有所反应,然后派人过来,动作应该没这么快才是。
臧氏此时正坐在自己院子里的柳树下,和小月说着笑。
近些日子,小月已经不怎么去和张易之耍玩了,基本都陪着臧氏。这也让张易之少了日常的娱乐——调戏这个小娘子。有时候,张易之也会把小月叫过去“帮忙”,本意就是找机会激怒她,享受享受那种打情骂俏的快乐。可是,这小娘子最近变得极为温顺听话,几乎就是张易之说什么就是什么,有时候张易之明摆着刁难,她也绝不反击。这反倒让张易之屡屡生出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无趣之下,渐渐也不来消遣她了。
“是五郎啊,有甚
事吗?”臧氏偶然回过头去,看见自己的儿子一脸沉重地向这边行来,便好奇地问道。
坐在臧氏旁边的小月一见张易之来了,连忙起身又准备一个茶杯,续上茶水,放到张易之专属的位置上。
张易之把信交给了臧氏,然后默默地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或许是总张易之的表情里看出什么,小月便向臧氏躬身说道:“老太君,那我便先出去了!”
“额——”一向诸事都不避忌小月的臧氏这次却是破天荒地点点头,头也不抬一下:“好!”
随着小月远去的脚步声响起,臧氏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而且脸也是越埋越低,最后竟是深深地埋入了那信纸之上。
“大人,你这是——?”张易之想不到这短短的一封信,臧氏居然看了这么久,更想不到看到最后,她居然会失声痛哭起来。就为了那个冷漠的家族,为了他们迟来的承认吗?张易之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家族的荣耀对于这时代很多人来说,都是重逾性命的东西,但对于张易之来说,什么都不是。他完全不会为了一个当你落难的时候抛弃你,当你行运的时候却主动贴上来的家族的承认而感动,更不要说落泪了。
臧氏忽然抬起头来,带着点呜咽的欢喜,道:“傻小子,我这是高兴啊,高兴。这么多年了,你总算是,总算是能堂堂正正地从张家的牌楼底下昂首而入,这是何等的荣光,你知道不知道?”
“荣光?”张易之不愿直接对臧氏的话表示不屑,但他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愤懑:“他们不需要咱们的时候就忘记咱们,需要咱们的时候就施舍咱们,然后还告诉咱们,这是咱们的荣光,这——”
“住嘴!”臧氏顿时大怒,右手重重地拍在身前的桌案上,发出一声巨响:“你这个忤逆子!”
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她脸上的怒色又缓缓地消散,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莫名的惆怅。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摇摇头,喃喃地说道:“也不怪你,也不怪你!有些事情,谁是谁非,根本就说不清楚,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心目中那些漠视你,甚至抛弃你的人,未必就像你想的那般不堪,没有谁会无故抛弃自己的亲人。这些事情,我也不愿提起,你还是准备一下,也好早日启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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