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
静谧的客厅,一切都那么熟悉。堆满零食袋和可乐罐的茶几,窗帘微微起伏,窗外良夜灯火。
这是家里的客厅。何知乐知道,自己进入阿黄控制的梦境了。
“阿黄,你在哪?”何知乐坐在沙发上没动弹。语气也冷冷的。他心情很差。白天在布吉玛依意外见到的天幕画作让他一直魂不守舍。刚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没睡着。
“在阳台。”贞子形象的阿黄忽然从阳台门口跳了进来。
阿黄最终顺利被何知乐带出了布吉玛依。过程略有惊险。何知乐向老鬼提出自己想带走阿黄时,老鬼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何知乐尴尬地站在旁边等待许久,以为这事要凉时,老鬼却忽然点头答应了。于是何知乐把阿黄揣在兜里,坐上了离开布吉玛依的飞机。
“你怎么老是以贞子的形象出现在我的梦里?”何知乐口气略微有些好奇。
“习惯了。不好吗?”阿黄挠挠头。
“你这习惯是不是吓唬了很多人才养成的?就这样吧,用头发盖住脸,别露脸,要不然怪渗人的。”何知乐点点头。
何知乐说完就沉默了,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打坐的和尚似得。月光透过薄窗帘照进来,他的脸心事重重。
“你似乎不怎么开心。”阿黄看了看闷坐在沙发上何知乐的问,“天幕那副画的事么?”
“对。”何知乐先是愣了几秒,不知道阿黄怎么看穿自己心思的,随即又想起来食梦貘在梦里可以查看记忆。释然。
“天幕在老鬼那里留了画,那么他也去那里做过噩梦。天幕的噩梦是你帮忙做的么?”何知乐忽然瞪大眼睛看着阿黄,“你记得他的记忆么?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我。我没见过他。”阿黄却摇头,“我说了我今年才两岁。天幕的画框上显示他来的时间是九年前。那时候我还没生出来呢。”
何知乐有些失望地点点头。
继续沉默。
何知乐觉得自己像走进了一张巨网里。之前巨网没有收缩,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现在网已经逐渐收紧了。压迫感铺天盖地。自己想逃出去,但心怀恐惧,鱼真的能从收紧的网里逃出去么?
这张网就是天幕。
几个月前的暑假,何知乐历尽千辛万苦,靠着尹梦诺和马烨的慷慨帮助,摆脱了天幕将自己杀死在中元节之夜的企图。为了避难,还千里迢迢跑到桂林的秘密学校。本以为自己逃出了天幕的控制和监视,可现在竟然在异国他乡遇到追杀和这张画。画上的人都在自己身边,而画的日期是惊人的九年前。
何知乐觉得汗毛倒竖。好比自己是一只遭遇猎捕的兔子,跳出了陷阱避开了猎狗,一路狂奔许久,却在自以为从猎人手里脱身时,看见了前方路中央猎人插好已久的牌子:“猎物将从此经过”。
何知乐记得小时候看过庞涓马陵道之死的故事。庞涓为了名利,弄残了同门师兄孙膑,孙膑多年后复仇,在马陵道设下埋伏,并在道旁大树上刻下字“庞涓死于此树下”。庞涓看到这行字时,两侧山上万箭齐发,在树下将其射死。
何知乐知道自己看到的那副画无异于“何知乐死于此树下”。
天幕竟然在九年前就留下了一副如此诡异的画,画上有这次任务的全体成员。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天方夜谭匪夷所思。要知道九年前何知乐根本不认识队伍里这些人,甚至压根不知道异常生物协会这个秘密组织。天幕是怎么在九年前就梦到这一切的?还梦的如此详细?
如果纯粹是梦到的,那么这个梦也太巧合太邪性了。几乎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天幕操纵了一切,他通过种种手段让这六个人聚到一起。九年前的画只是他的一个预言,是他在表决心。可这种可能太困难了,有太多的巧合才能让现在队伍里这六个人聚集在一起执行任务。这真的是天幕能够操控的么?
换句话说,这真是人力能做到的事么?
如果真的是天幕一手操纵,让如今的六个人组成队伍……就太可怕了,他简直就是命运之神。
命运之神能在每个人出生时就知道他的死亡,想要预知未来、做出一张预言画,当然易如反掌。可天幕显然不是什么神明,神明杀人不需要苦心积虑地设局,就像人杀蚂蚁不需要武器工具一样。
“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说给我听听。”阿黄打断了何知乐的沉思,“我或许可以给你排忧解难。”
“得了吧,大人有事小孩玩去。”何知乐有些不耐烦。他正在思考那副诡异的画,深刻又重要。关系到全队人的性命。阿黄这只两岁大的小食梦貘却打断他的思绪。
“我们食梦貘六个月就算成年!按成年不成年这一点我比你大!”阿黄反驳,“你没发现我很聪明么?什么都懂。我绝对比你博学,我进入过一百多个人的梦境大脑,拥有他们的全部学识和记忆。我就像一个活了一百多次的人。你把你的困扰说出来,我不敢说给你解决,但肯定会有建设性的建议帮助你。”
何知乐呆了呆,阿黄说的似乎……有点道理。阿黄给老鬼当了许久的噩梦制造师,每工作一次就记下一个人的记忆,长此以往想必已经掌握了浩如烟海的知识量。阿黄或许真的是个好军师呢?
“那你能告诉我,天幕怎么在九年前留下那副画作的么?”何知乐诚恳地看向阿黄。眼神里闪烁着渴望得到答案的光。
“这个问题……我不能解答。”阿黄又挠挠头。
“呸。”何知乐失望地低下头,“狗头军师。”
“古希腊神话命运之神有三个,Clotho、Lachesis、Atropos。最小的克洛托掌管未来和纺织生命之线,二姐拉切西斯负责决定生命之线的长短,最年长的阿特洛波斯掌管死亡,负责切断生命之线,即使是天父宙斯也不能违抗她们的安排。命运三女神的职权超过一切,无论神还是人都不能违抗。”阿黄忽然认真严肃起来,“你相信命么?”
“命?”何知乐愣了几秒,不知道阿黄为什么忽然抛出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不知道。”
“以前你是不相信什么命的。小时候你父母带你去逛庙会,路边有算命的摊子,你父母开玩笑地问你说要不要给你算一卦,才20块钱。你嗤之以鼻,学着大人的口吻说那都是骗人的,根本没什么命,那些算命的半仙瞎子都只是些会说漂亮话的滑头。你父母先是惊讶,然后笑说你长大懂事了。”阿黄说,绘声绘色,仿佛当年她就在场,“可现在你却说你不知道?什么动摇了你呢?”
没等何知乐回答,阿黄又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
“是最近一连串的离奇经历吧?以为自己逃出去了,最后还是深陷罗网。觉得自己就像被用来做迷宫实验的小白鼠。小白鼠在迷宫里拼命的跑,每走一条岔路都暗暗自喜,心说离危险越来越远了。可不知道迷宫是科学家搭建的,虽然拼命地跑,但最终还是会跑到指定的终点。科研人员就在那里等着,准备掐表计时。”阿黄顿了顿,“你觉得天幕就是设计迷宫的人,你就是小白鼠。你不敢往前跑了,害怕自己无论怎么跑都会跑到命运的终点。如果结局是被人设计好的,为什么还要惶恐地奔赴呢?”
长久的沉默。何知乐直勾勾地看着阿黄,眼神复杂。他没想到巴掌这么大点的食梦貘能说出这些话来。阿黄说的话一击致命。说到他心窝里去了。没错,他就是这么想的。
“你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何知乐说。
“说的那么恶心。我只不过阅览过你的记忆而已。”阿黄耸耸肩。
“那就是脑子里的蛔虫。”何知乐顶嘴。阿黄看穿了他的想法让他有些不爽,他非要恶心阿黄一番。
阿黄忽然随手从背后抽出一杆……三米长的青龙偃月刀,刀锋锐利寒光四射,一刀劈在何知乐头上。何知乐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对阿黄竖中指。她是控制梦境的食梦貘,在梦里她就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摸出什么来都不奇怪。如果愿意,她甚至可以从衣兜里掏出一艘三百米长的航空母舰碾死何知乐。反正是做梦。梦都是荒诞的。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阿黄问。
“我想过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何知乐说。
“你怎么这么头铁?”阿黄有些诧异。
“毕竟那张画上第六个人我还不知道是谁。如果真的这是一张预言画或罗网,那第六个人就应该是李隆杰。”何知乐说,“明天我就能见到他了。到时候我就知道是不是。万一不是呢?这次任务的危险就小多了。”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李隆杰就是画上第六个人,你怎么办?”阿黄善意地提醒,“所以我刚刚问你,你信命么?”
“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实在不知道天幕是什么东西不是么?东西方的传说里都有能预言未来的物种。或许……天幕也有”
“太扯了吧?”何知乐满脸不相信,“预言未来?看破时间?爱因斯坦的老脸往哪搁?”
“你看我。”
“看你干啥?”
“我是控制梦境的生物,之前在你的印象里根本不相信会有我这种生物存在吧?可我就是活生生在你面前。”阿黄说,“那么你怎么就知道没有能预知未来的生物呢?”
何知乐语塞。
真的会有那种东西么?能……预知未来?
何知乐忽然觉得想发抖。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如果天幕真的是拥有那种生物的人……所有的一切就都好解释了。
“我九个月大的时候,有一次我控制了一个东非老太太的梦境。我翻阅她的记忆。那个老太太六岁大的时候,她们部落的萨满巫婆为她占卜,祷告仪式后,萨满告诉她三个信息,第一,她会在一轮之年丢失身体的一部分,第二,她会远嫁,第三,她将长寿。”
何知乐瞪大眼等着阿黄继续讲下去。他没想到还有这种事。阿黄不会无端提起这事的,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结局。
“后来她在十二岁的时候,被毒蜘蛛蛰了一口,右手大拇指腐烂脱落了。十六岁时,她嫁给了一个路过她们部落的钻石商。那个钻石商开着昂贵的越野车路过她的房子,一眼就看中了她。钻石商给她的家长丢下一百美金就把她买走了。那是个很穷的东非部落,一百美金是普通家庭五年的收入。”阿黄娓娓道来,“似乎萨满巫婆的三个预言都成真了。她丢失了身体的一部分。她远嫁。我给她控制梦境时,她已经快六十岁了。东非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几岁。她算长寿的了。”
何知乐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知道阿黄不会骗他。这件事是真的。从记忆里提取出来的往事。人的记忆是不会撒谎的。
“你的意思是……真的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存在?”何知乐迟疑着问。
“有这个可能,但也有别的可能。”
“别的可能?”
“那个东非老太太小时候所在的部落,大部分人都因为野兽和毒虫丢失了身体的某一部位,健全成年的人非常少。所以萨满给她的第一个预言就像“你以后一定会长高”一样是大概率事件。第二个预言则非常模棱两可,远嫁?什么叫远嫁?这个远可以有无穷的解释,不近亲通婚可以叫远嫁,嫁到一万公里外也可以叫远嫁。至于最后一个,那个老太太的家族本来就是部落里的长寿家族,萨满心知肚明。”阿黄最后说,“你也可以说是巧合,也可以相信真的存在预知未来。信与不信由你自己。”
何知乐坐在沙发上,反复咀嚼着阿黄的话,久久地沉默。
……
……
凌晨时分,车灯撕破夜幕,两辆越野车在荒野碰面。
何知乐下车,看到对面车上下来两个挺拔的青年,一个是马烨,另一个李隆杰。
看到李隆杰时,何知乐脸刷的白了,没错,李隆杰和昨天自己在画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副近十年前由天幕画的,逼真似相片的诡异画作。画作上的人如今集齐了。
两辆车上的人见面了却没有寒暄,所有人都紧张地扭头看向何知乐。何知乐在布吉玛依看到天幕的画作一事大家都知道了,唯一的悬念就是画上第六个人是不是李隆杰。如今何知乐脸色惨白,所有人都知道结果了。
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