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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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左是金色和蓝色的沙滩大海,路右是翠绿的棕榈林。漆黑的车队在滨海公路上行驶,共十三辆,前后相接,如同排队的鲸群随水前流。那是接送出席葬礼人士的车队。

最后一辆车上坐着专员们。李隆杰开车,脸色阴沉不定,他刚刚去参加了葬礼,葬礼前很早他就到了,一直在和阮氏秋恒窃窃私语,可能得知了什么消息,现在心事重重。尹梦诺一如既往地在副驾,闭目养神。她是第二司机,李隆杰累了就换她开。

后座坐着高桥靖彦,何知乐和窦豆。何知乐被夹在中间。

音响里放着爱尔兰女歌手Eithrií Bhraonáin的歌,清澈幽远,抚平葬礼的不安。何知乐听不懂歌里在唱什么,只觉得安静,像是空气里有涟漪渐渐扩散。

长途乘车是世界上最让人犯困的事之一。高桥靖彦很快开始打哈欠,把头靠在车窗上想睡一会,偏偏这一段路面颠簸,他的头被颠的咯咯哒哒敲窗户。

高桥靖彦被颠的无法入眠,扭头问何知乐,“能能枕一一一下你的肩膀吗?”

何知乐耸耸肩,“都行。”

于是高桥靖彦倚在何知乐肩膀上,抱着他的手臂,没一会儿就睡的开始打呼噜。

何知乐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哥们坐车累了,抱着胳膊睡一会,有什么嘛。过了一会何知乐忽然觉得胳膊上有液体滑过,低头一看,高桥靖彦流口水了,全滴在自己胳膊上。这货睡觉不光打呼噜还流口水。何知乐心说妈的绝了。

不过何知乐好脾气。心想口水就口水吧。回去好好洗洗。他没有动,任由高桥靖彦继续淌着哈喇子睡觉。

“我能也倚一下吗?”窦豆忽然用手指戳戳何知乐,小心翼翼地问。她一直坐在旁边不声不响,其实偷看了高桥靖彦和何知乐半天了。

何知乐没想到会突然来这么一出,浑身的肉骤然绷紧,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绷紧,但自从知道窦豆对自己有好感以后,这姑娘对他说什么话都会让他紧张。

倚……倚一下?何知乐脑子有点懵。

何知乐还没反应过来,窦豆已经倚上来了。大概她当何知乐默许了。

何知乐手足无措,只好老老实实坐着,一动不敢动。现在他肩负重大。左右各有人枕着他睡觉。自己动一动会弄醒两个人。何知乐无奈而尴尬,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呢?

“阮春唐搜集了一些情报。阮氏秋恒告诉我,阮春唐问lpt借兵了。最近可能要搞大动作。我们准备好配合他。”李隆杰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应该是在和尹梦诺交流。

这支队伍的主心骨其实就是他们两个人,后座的都是些听调遣出苦力的小兵。小兵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睡觉,主心骨们就要驾车带领队伍前进和操心将来。

“搜集了一些情报?”尹梦诺依旧闭着眼,她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看似睡着了,其实清醒的很,“这么简单?情报怎么来的?靠谱吗?”

“阮春唐在情报市场买的。他卖掉了自己名下的房产,又从阮氏秋恒那借了巨款,在黑市的情报贩子那里购下许多岘港的消息。阮春唐年轻时混迹过,他心里知道那些情报贩子靠不靠谱。既然他肯花那么多钱去买,肯定是有些跟据的。他现在几乎已经一贫如洗了。”李隆杰解释。

尹梦诺沉默片刻,点点头,“随便吧,走一步看一步。我们可以当阮春唐的打手。毕竟协会派我们来就是干这个的。”

短暂的交流,车里又陷入了沉默。

何知乐大概听懂了两个主心骨交流的中心思想,阮春唐要搞大动作了,最近很快要打仗。何知乐以为自己应该很恐慌来着,毕竟胆小是自己的一贯风格,可是听完了以后心里居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他已经有些适应这种生活了。

车队还在公路上开,不加速也不减速,仿佛要永远行驶下去。何知乐昏昏欲睡,挺了半天,还是朝旁边一歪,睡着了。

……

……

“高桥靖彦有问题!”刚一入梦,阿黄径直出现在面前,大力抓着何知乐的肩膀,语气坚决而急躁。

“什么?”何知乐没反应过来。

“你稍等,我刚进他的梦。还没看清。我再看看。”阿黄忽然又低下头去,揉着脑袋,像是在头痛。随即她静立不动,应该是进入高桥靖彦的记忆去探查了。

何知乐紧皱眉头等待,脑子里全是刚刚阿黄那句话。

“高桥靖彦有问题。”

何知乐先是狐疑,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他慢慢想明白了,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他心底震动!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打中了,浑身汗毛直竖。这消息太过惊人也太过恐怖。如同头顶浮现出摇晃的利刃。如果这消息出自别人之口,何知乐只会当是一句玩笑话,但出自阿黄之口,不由得不信。

高桥靖彦有问题……是指他可能是第二个叶甫盖尼!一个精心伪装过的卧底!

何知乐脑子里千万条线开始连接。他开始梳理高桥靖彦身上的疑点。本来何知乐是完全没有怀疑过高桥靖彦的。没想过他身上会有猫腻。

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地信任高桥靖彦呢?

思来想去,大概有许多潜移默化的原因。

比如,因为高桥靖彦就住在自己隔壁,因为他是协会成员,因为两个人相处了很长时间也没见他想谋害自己,还有他口吃又呆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的精明阴险。和卧底奸细这种身份不搭边。

可如今知道他有问题了,仔细想想,那些原来可以用来信任他的理由,似乎都不堪一击。

高桥靖彦是什么时候入学的呢?就是几个月前的事,突然而然就来了。仿佛是冲着自己来的。宿舍楼那么多,房间那么多,独独就住在隔壁,这可以说是巧合,但完全也可能是蓄意为之。为了靠近自己。

高桥靖彦是协会成员,这没错,可古今中外每个间谍不都有地方阵营的身份么?他可以是协会成员,也可以是对方的干将。人都有多种身份,心底里的那个才是真的。

还有高桥靖彦和自己相处了很长时间,没有对自己下过手,因此觉得他安全?想想就让人害怕,这怎么能当信任他的理由呢?可能只是时候未到而已。就像狼会在草丛里潜行一段时间再突然扑向黄羊。等他下手那天大概就是自己的死期。在这之前他当然要人畜无害,寂静无声。自己怎么能因为这个相信他呢?

口吃是可以装的,而且非常好演,用来烘托他的呆笨形象。高桥靖彦可能是故意装傻,一个傻乎乎的人是不会被怀疑的。就像人们通常不会怀疑白发苍苍的老人会行凶抢劫。

何知乐默默地思考着,一条条地想能证明高桥靖彦不是卧底的证据,又一条条地用阴谋论推翻。

这种思考方式还是马烨教给他的。辩证地看问题。通俗讲就是在脑子里开法庭,自己做双方律师,不断提出证据再驳倒。最后法官的判断会更接近事实真相。

何知乐越想,越感到心灰意冷。高桥靖彦身上的阴影逐渐扩大。何知乐回忆高桥靖彦的音容笑貌,却发现越来越模糊,像是隔着朦朦胧胧的烟水。

到最后何知乐不愿再想了。只剩强烈的直觉。

高桥靖彦很危险!

“嗯。没错,没错。我大概看完了他的记忆。”阿黄忽而又抬起头来,喃喃地说。

“你看到了什么?”何知乐问,他觉得喉头发硬。他已经想到了太多可疑的地方,心里已然有答案,但他就是想听到确切的答复。

“奸细。高桥靖彦是奸细。他是他们的成员,天幕的得力手下。高桥靖彦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名是中岛东沪。口吃和表面上的木讷都是他伪装的方式。天幕派他来接近你。你醒来以后最好找机会杀掉他。他在等天幕的命令。也就是说,他随时可能对你下手。”阿黄语气阴沉。说出黑暗的秘密。

十分漫长的沉默。何知乐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我还能信任谁?”何知乐忽然说。

阿黄一怔,随即拍拍何知乐的肩膀,“窦豆的记忆我进过了,没问题,马烨的我也看了,也没问题。这两个已经确认你能相信他们。尹梦诺和李隆杰的记忆我还没进过。我找机会。你想办法让他们在你旁边睡一觉,打个盹也行。”

“你是怕了?”阿黄话锋一转,轻声探询,像是帮着何知乐叩问内心,“害怕自己身边的人还有心怀鬼胎的?”

何知乐深深地叹气,皱紧眉头闭眼,仰起脖子,像是站在无形的大雨里,累的摇摇晃晃。

“叫我怎么不怕?我和叶甫盖尼那么好的朋友,他突然暴露消失。我又相信了高桥靖彦,啊不,准确说是中岛东沪,结果他还是戴着面具的人。”

“我现在有种感觉,到底这是现实世界,还是一出舞台剧?大家都是揣着刀子的演员,唯独我是最后那个要被暗杀掉的角色。我很难受,觉得自己得了那个什么……迫害妄想症似的。”

“不要因为一两个叛徒怀疑所有人啊。”阿黄安慰何知乐,语重心长,“有敌必然也有友。都是敌人的话你不可能活这么长久。当然会有和你并肩战斗的伙伴,他们在明面上或者暗地里给你挡剑。你不要有太大压力,只需找机会把中岛东沪也就是高桥靖彦做掉。”

“怎么杀他?我自己动手?还是找别人一起?”何知乐咬了咬牙。脸色掠过一丝凶狠。

“找别人一起?你怎么说?告诉队里其他人,让他们公审高桥靖彦?他们不会相信你的。会觉得你发癔症,甚至怀疑你。”阿黄摇头否认,“但是你要突然把高桥靖彦打死……一来你没干过这种脏活儿,容易失手。二来队里其他人很可能情绪反弹干掉你。”

“所以我还得再想想?”何知乐直叹气,面色却有些恼火,“好好的一支队伍,我以为大家都是异性兄弟姐妹,过命的交情,可以把后背留给对方,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别灰心。别太害怕。找机会吧,找机会做掉他,隐蔽些,不要引起误会。”阿黄说,“表面上还要一如既往。防着他,自己小心。”

“最好能做的让大家都不知道?还能让他暴露身份?”何知乐想了想,总结道。

“对。”阿黄感叹,“任务艰巨啊。我也帮你想想办法,你自己也想想。”

“人生的前十九年里,我打死也不会想到自己会面临这种局面。”何知乐摆摆手,满面哀伤。浑身的沮丧和无奈宛如能把他压垮。

……

车队开上莽莽山林,来到公路尽头。所有人下车,徒步上山,山上就是lpt的入口。

何知乐故意落在最后,一声不响地跟着整支队伍。周围人多眼杂,想来高桥靖彦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但他心理素质不过关,走在高桥靖彦前面就觉得心脏突突突的跳。还是走在后面安稳些。

“喂你快点。”尹梦诺回头催,“磨磨唧唧的。”

“哦哦哦。”何知乐连连点头,嘴上答应,脚下步子还是一点不快。

高桥靖彦一如既往的呆愣模样,扛着装备箱,自己闷着头走在最前面。装备箱里是枪支弹药,又大又沉,高桥靖彦看上去活似码头扛货的苦工。

何知乐的目光一直盯在高桥靖彦后脑勺上,瞄准似地随着他身形的摇晃而摇晃。像是要用眼神把他打死。

何知乐的手一直放在腰间,按着衣服底下的手枪柄。

有那么一瞬何知乐的确非常犹豫。要不要现在一枪打死他?

高桥靖彦背对着自己在前面走,毫无防备,现在偷袭肯定能得手。等打死他以后再和惊骇的其他人解释,慢慢解释,总能解释的清楚。

但一直到lpt的入口,所有人都进到了防空洞通道里,何知乐依然没有拔枪。

他慢慢冷静下来,说服自己不能莽撞,时机未到,不必着急。

何知乐回到自己的房间。其他人也各回各屋。

他没有按习惯脱了衣服倒在床上,而是反锁了门,攥着手枪,蹲在墙边,把耳朵贴在墙上听隔壁的动静。这里的墙隔音不好。贴在上面应该能听到许多声音。

隔壁就是高桥靖彦的房间。

何知乐就这样贴墙蹲着,听了一个小时之久。但并没有听到任何说话声。只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声。努力分辨也不知道那些响声是什么。大概是高桥靖彦在收拾东西。

手机忽然震动,尹梦诺来电话了。

何知乐等了十几秒才按通接听键。往常他回屋就是歪在床上睡觉,不会有一打电话立刻通的情况。他要伪装地和往常一样。

“喂?”何知乐装出一副没睡醒的口气。

“有个小任务。换好衣服出来。”尹梦诺简短地说,挂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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