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政司衙门外,一个顶盔贯甲地驿卒,滚鞍而下,风尘仆仆,要断气似的:“急报!急报!六百里加急!”
几个书吏分两批出来伺候,一批接过奏折,一批扶他去歇息,奏折递到堂内的右参政张茂才手中,迅速浏览一遍,张茂才压下急色,转身就走,才跨出门口一步,通政使高文起道:“慢,张参政这是何意?淮安乃当今上下忧心之地,但本司职责所在之处,也不能大意,且看看有无错漏的地方……失职了可不好……”
在文官体系里面,要找错处实在太多了,就说这个奏折,太祖、太宗、圣祖的年号庙号称呼,必须另起一列,高出两个字的范围。
张茂才不得已停下,把奏折转手给高文起,脸色变幻莫测:“这……贾御史太大胆了……”
他也不说此案真假与否,避重就轻,张茂才正色道:“通政大人,贾琮历来处事严谨,大人可挑出错处了么?至于奏折所写之事,不是通政司能插手的,下官得交内阁票拟……”
高文起大怒,巫舟是他们忠顺亲王派系的人,今年暮春皇帝抱病不理事,权交司礼监和内阁,原先三位阁老时常奉诏进宫请安,今儿坐班的是新入阁的原直隶总督于成龙,他第一时间本想压下来的。
“不错,六百里加急,朝廷命官的命案,不可大意啊,通政大人,试想我等哪个不是两榜进士?怎能容忍这事拖延不决?”正在坐班的经历戴凤翔也随意地插了一句口,他是司礼监的眼线。
通政使高文起便挤出笑脸:“瞧你们那急样,既然如此,张参政快去吧。”
……
西阁值房,于成龙票拟了贾琮奏折,这份票拟贴在奏折上,就等司礼监批红。
简朴的房屋内,案上右边堆满奏折,于成龙坐南朝北,戴权坐在侧边,看到于成龙的票拟是“案情未明,请交按察司查处,报给刑部来说,贾琮实越权,宜罚俸,再议则革职。”
“不妥。”戴权一笑:“贾御史后面附了卷宗,有原告,有被告,有供词,阁老看哪儿出了问题?”
“公公,这是大事,不可轻易裁决,贾琮已是违例。”于成龙不动声色。
“那便压下,让三位阁老也看看,咱家再面呈皇上。”戴权琢磨:“议出个可行的法子来,使得上下俱安,平息事态……”
于成龙语塞,面无表情地重改“着淮安同知押送巫舟与杜氏、李毓昌遗体并李祥进京来,三法司重审再说。”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他看来贾琮做得武断,戴权却拿过来又撕掉,批红道:“着锦衣卫都督余彪押来,案情自明。”
“公公……”于成龙气得一立而起,一挥袖子地出了西阁,差点被门槛绊倒:“这票我不拟了,明儿本官便向皇上请辞,实在不堪重任!”
“哎……于阁老,有话好好说嘛,这是怎么了?”戴权望着门口,叹息几声,须臾过后,变作冷笑:“你不拟又怎么了?咱家叫汪阁老来拟不成吗?哼!”
戴权也清楚,如果票拟和批红少了一样,这个指令就不能生效,下面的衙门也就运转不起来,这是司礼监和内阁既有矛盾,又不得不互相合作的原因。
……
“听说于阁老被气走了,下官去看也不见。”三王街上,忠顺亲王府里面的花厅,高文起分析道:“于阁老是今年入阁的初选,为人秉公,贾琮若真有错处,他不会姑息,奈何戴公公那里……王爷,淮安和扬州都是王爷的小金库……”
“照这样下去,淮安银子得不到,扬州盐税恐怕也被贾琮盯上了。”
“除了于阁老,杨阁老也是秉公的,为人敬重,然,就算于阁老、张阁老二人票拟不同意,还有一个汪阁老啊……”
平日时常爱装病、爱看戏、又很得宠的忠顺亲王爷凌决初,此时此刻却放下笑脸,不停地拿湘妃竹扇敲手心:“你道我为何不在淮安与武陟的河道总督安插人手?就是这两个位子吃力不讨好……前几年我奉命办事过,手下也有些人才,但这个位子,就算送给四弟了,办不好了怎么办呢?当然得推给他,可他搭上贾琮,却办得有声有色起来……”
“巫舟的事,还能怎么处理?本王过于信任他了,就算杀官,也干得这么漏洞百出,叫人抓住了小辫子,好,本王好歹抚恤一下他家人……”
高文起面露感激,跟忠顺王爷办事,还是不错的,凌决初摇摇头道:“三十万算什么?扬州的大盐商,随便一个都能抠出来上十万,不怕刘知远牵不住贾琮,就怕他们狼狈为奸了……”
“自从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病逝,两淮先交史鼐兼管,瞧瞧父皇多么信任金陵四家?可这帮杀才不争气,史鼐退出,又给了布政使卫定国,如今本王看,盐法道的盐运使阎铭独木难支啊……”
“以王爷所见,正该另荐一人出任两淮巡盐……”高文起转着眼睛笑道:“下官不才,忝为九卿之一,倒有一人可荐,浙东学派的贾斯文,正月一份奏折就让贾琮踩到地雷……”
“妙。”凌决初抚掌大赞,说完又悠闲地听起戏曲来,那个贾琮,还有司马匪鉴,山海盟与他过节不浅,但还不是他心腹大患,二哥秦王凌决补在陕西三边掌军,实在……而父皇不召见,他又不能进宫……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戏台上,蒋玉菡扮作的旦角,声调悠远绵长。
凌决初回神过来,目光定在蒋玉菡的身段上,忽然欢笑起来。
……
“我和汪阁老都同意贾琮的奏折,朝廷命官的命案,非同小可,拖不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巡按本就可便宜行事,若是事事按程序来,巡按还有何用?朝廷的初衷又何在?”
仁华殿里,杨清和拈须道:“万历年间,孙丕扬创立撤签法,文官上任都得撤签,虽然惹起无数非议,到底杜绝了多少走后门的人,沿用至今,既然我们内阁四人意见不合,那就来一次类似撤签的抛铜钱?”
堂堂首辅说出这话,其他三人都面色迟滞,怎能不给他面子?张分宜笑道:“依阁老裁断便是,司礼监已经批红了,我们三人就不作票拟。”
汪应元笑呵呵地看他俩,四个阁老喜气洋洋,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