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虽大, 这艘船行驶得却极稳。
船工们个个经验丰富,船身又学院弟子精心布置的各种符文、阵法,是以船只离岸后陆九没有进舱室歇着, 还能稳稳地站在甲板上, 倚栏眺望海上风光。
碧海蓝天, 风光极美。
他的衣衫被海风吹起, 猎猎作响。
恼人的是江云涯替他戴上的那顶风帽。帽子一条系绳挂在脖颈,倒也不会被吹飞, 只是纱布时时被风吹得扬起, 遮挡他的视线。接连几次如此,陆九便一手掀起垂在面前的白纱, 团作一团塞进帽檐底下。
“小师叔,这般便不挡风了。”江云涯折回船舱片刻,端了茶水糕点出来,这么一会儿工夫便见陆九掀起了挡风的帽纱。
他腾出一手,想将被塞进帽檐的白纱重新扯出,被陆九抬手挡开。
陆九边躲边道:“也没见多挡风,光遮着眼了。”
江云涯笑了一笑,没再伸手与他抢夺风帽,只在袖中翻找片刻, 取出一叠符纸。这是其余弟子画好的定风符, 原本打算贴在船身上,一时画得多了, 扔了又可惜, 全都送给了陆九。
说是送给陆九,收下符纸的是江云涯。他不觉得靠这些小玩意可以度过惊涛骇浪,用来避避海风倒还不错。
江云涯屈指一弹, 将一枚定风符贴在了陆九身后。
陆九察觉背后一痒,回头道:“怎么了?”他非天赋异禀,转过头也看不见背后景象。
江云涯眯眼笑道:“没什么。”
“那你与我说说,前边海上冒尖的是什么?”陆九防备着他抢夺风帽,一手护着帽檐,一手指向远处海浪。
前方是万顷碧波,却有一处隐隐冒出个白色的尖儿,似乎满碟翠绿色的菜叶里混进了一截嫩笋,很是显眼。
陆九一望便看到了。他没出过海,见着便觉得新鲜,想到江云涯在海上应当是来往惯了的,便指着海面问道。
江云涯端着碟盏站在他身侧,也朝前望了一眼,笑道:“应当是条鲛沙。”
“鲛沙?”
江云涯缓声解释道:“鱼背交错斑路,像是沙纹,才叫了这个名字。因着性情凶恶,逐血噬人,又叫海狼。若是泅水时遇着一条鲛沙,身上无伤兴许还能安然无事,若是伤口出血,引了来,多半要葬身海中的。”
他说得细致,将那鲛沙身长几许,如何择人而噬说得极生动,陆九听了一时讶异,一时叹气,表情也跟着变了又变。
等江云涯说完一则孩童精疲力尽方从鲛沙口中脱身的故事,陆九一抚掌心,道:“我想起来了。这鲛沙我也在书上见过的。”
陆九双眼微亮,舔了舔嘴唇道:“书上说这种鱼肉质肥美,清蒸过后刷一层薄酱,味道奇绝。”
他看向江云涯,江云涯也正看着他。
“你说……我们抓一条回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两人几句话商量好了对策,陆九绕到船头,将一臂伸到栏杆之外。匕.首在光滑白皙的小臂上一划,数滴血水便滴落海中。
血珠入海便不见影踪,但本已游向远处的鲛沙定然闻见了这股血腥味,去而复返。
看着露出海面的鳍背渐渐近,陆九朝江云涯比了个手势。
江云涯虚空一指,剑气如同一雁穿云,斩开碧波。
鳍背上登时露出一线血丝,将灰里透白的鱼皮染成殷红。鲛沙吃痛,抬起潜游在海面以下的鱼身,亮出利齿,朝船只直撞而来。
潜藏海下时,江云涯还无从判断它的头眼处在何处,这时一惊露了要害,第二道剑气便紧接而至。
剑气轻而易举破开鲛沙坚实如铠甲般的外皮,深深刺入内里,骨刺闷声断作两截!
陆九适时抛出挂在船头的渔网,朝外一撒——
“不成不成,这鱼太重了!”
渔网确是网住了鲛沙,但垂死之时还几分余力,仍在死命挣扎,带得陆九的身子不断前倾,直到撞在栏杆上。
“小师叔!”江云涯见他半个身子被带到了栏杆外,顾不上再出一剑,忙展双臂牢牢护住陆九,免得他一时不慎跌落海中。
陆九急道:“抓我作甚!抓鱼啊!”
那鲛沙还没死透,拼着一口气朝前游去,整只海船都受了影响,被拖着急行。
船身剧烈震荡,甲板上放着的木桶都从一侧滚到另一侧,陆九要不是被江云涯抱在怀中,恐怕也不比们好上多少。
原本在船舱中歇息打牌,在船尾望风观气,准备着升帆降帆的船工见状不对,纷纷跑上甲板,见他们二人在船头与巨鱼搏斗,忙捋起衣袖,齐力抓住渔网的一端往回拽。
陆九松了口气,腾出手来,在江云涯的腰上轻轻戳了一戳。
抓鱼啊。
江云涯听他无声催促,朝那垂死挣扎的鲛沙又出一剑。
剑气隐蔽地没入海中,准确无误刺穿鲛沙的眼珠。
鲛沙毙命。
急行的船只终于慢了下来。
陆九在一众船工的帮助下将那条吃了江云涯三剑才死绝的顽强大鱼捞上船。这条鲛沙长有两丈,重逾千斤,摊在甲板上便好似一座小山,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船工虽然频频出海,也借机捕鱼贩鱼的,但通常捕捞的都是长短不足两尺的小鱼,还没对付过这么大的家伙。人蹲在鲛沙头侧,看着那尖利的齿牙,心余悸道:“公子,你怎的起了兴头去捞这等凶物?”
另一名船工也道:“好在这家伙已经死透了,要是没死,捞上船来还不知会怎样。”
人立即同他拌嘴:“真要没死,你还能把捞上来?”
陆九放下衣袖,朝众人微微一笑,道:“我这不是图个新鲜嘛。”
众人严肃劝道:“可不能图新鲜。这么大条鱼,怕是能把船掀翻……”
陆九知道自个儿在他们眼中就是个不通俗务、一心想着玩乐的公子哥儿,自然不能给他们“添麻烦”,便指天发誓道:“是我不懂事,给诸位大哥添麻烦了。这回之后,绝没有下回!”
“公子倒也不必如此……”船工们见多了颐指气使的公子哥,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苛责的话便都说不出口。
陆九跟着他们在鲛沙身边蹲下,用手戳了戳鱼身。
鱼皮坚硬,但依旧能察觉到从指腹传来的软弹触感,想来在这层鱼皮之下,肉质定然鲜美可口。
他朝一众船工笑道:“这鱼已经捞上来了,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今晚便将切了,做成一桌全鱼宴,算是没白忙一场。”
硕大一条鲛沙,他只要了鱼肉,剩下的鱼骨、鱼脂、鱼皮都分给了一众船工。这些东西等回到定州城都能卖出不少价钱,船工们见他这般慷慨,仅剩的一点怒气也散了。众人趁着还没落日,始料理这只大家伙……
船工们出力,陆九不过动动嘴皮,指明了要哪一处的鱼肉,要切多少。为了能在途中吃好喝好,离岸前他特意招了个厨子上船,切下的鱼肉也不需他动手,在厨子手下走过一遭,便变作了鱼汤、鱼丸……当然也没漏了清蒸刷酱的一道菜。
众人都忙得热火朝天,只有江云涯兴致缺缺。直到陆九从厨子手中端过菜碟,将烧好的鱼肉送到他面前,他才轻轻笑了一笑,道:“小师叔吃罢,我不饿。”
陆九道:“我也不饿,就是尝个味道嘛。”
江云涯摇了摇头,坚持道:“小师叔吃就好。”
陆九一手托着菜碟,一手持筷夹了一片鱼肉,在碟中的酱汁上沾了一沾,坚持道:“我喂你。”
江云涯能拒绝一道菜,但无论如何拒绝不了陆九。况且自他长大成人以来,许久体会过被人悉心关照的滋味。两害相权,孰轻孰重,一想便知。
他皱起眉头,强忍厌恶之情,挤出一丝笑意道:“好啊。”
陆九抬着手臂将片好的鱼肉喂到他嘴边。
“怎么样?好吃吗?”
鱼肉鲜美软弹,配上清爽的酱汁更是味道绝佳。饶是江云涯对鲛沙万分厌恶,也不得不承认这道菜确实可口。
他默声点了点头。
陆九便开心地又喂了他一片。
碟中鱼肉渐少,也没见陆九自己吃上一口,江云涯疑心渐起,蹙眉问道:“小师叔不吃吗?不是记着书上说这鱼好吃,才想着捞一条上来尝尝吗?”
陆九本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他放下盘碟,转头看向江云涯道:“其实我没在书上见过,也不知这鱼味道如何。”
“你先前说了鲛沙追着小孩儿咬的事,我想书中多半不会这等故事。书中既然没,你能知道,恐怕那小孩不是别人,就是你罢。”
“我不想你一见着这鱼就想起从前被咬伤的事。你看,今日你不过出了剑,就只能老老实实躺着任我们煎炒煮炸。还配被你惦记着吗?”
“日后你再见到鲛沙,记着味道不错便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