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涯忽的涨红了脸, 手掌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九思忙提起桌上的茶壶,想给他沏一杯茶, 让他喝下缓缓。提起茶壶便觉得分量不对, 掀开壶盖一, 壶中竟然有一点儿茶水。
他站起身, 想在屋中找找其他提壶,江云涯伸手拦着他, 边咳边断断续续道:“我、我……事……”
他面上绯色更盛, 连眼角都沁出了泪水。
“都咳成这样了还说事?”陆九思不认同地向他,见屋中除了那茶壶也不见其他盛着热水的物件, 只好放弃。他转身走到江云涯身后,以掌心轻轻拍打对方的后背,问道:“好些有?”
“好多了。”江云涯的声音听着还有些干涩,怕是被呛着了一时半会缓过来,“多谢小师叔。”
陆九思道:“好好的在说话,怎么把自呛着了。”那云片糕不是已经咽下去一会儿了吗?
江云涯不能解释说其实他今日吃得很撑,着只有两指大小的糕点也吃得极为艰难,许久都有完全咽下,只能羞愧地低下头, 一副听任责备的模样。
他垂着脑袋, 声音像是从地底钻出来似的,悠悠渺渺, 连他自也不能十分确信。“小师叔方才说……愿与我一道去岛上?这是真的吗?”
“还是我听错了?”
陆九思道:“听错了。”
江云涯一愣, 低声道:“果然是我听错了。”
陆九思绕到他身前,在他面前蹲下身子,像他从前时常做的那样。从下向上望去, 能将对方借着低头掩盖的情得清清楚楚,连那眼睫轻颤,像是快潸然落泪的模样都有错过。
“开个玩,也相信?”陆九思仰着头,诚恳道,“听错。我方才回屋想了一会,决定与一起去一趟浮阎岛。”
“不是有要的东西落在岛上了吗?我陪一块去取回来。”
“趁着岛还沉,有哪些想走一走的地方,想一的风光,我都陪。”
“怎么不说话了?改主意了?”
江云涯深吸一气,飞快地弯下腰,将陆九思抱了起来。
实实在在地抱了“起来”。
陆九思脚不沾地,乎被他托举到了半空,眼中满是讶异。平日他觉得江云涯比他高出多,原来不是吗?再有……对方的手劲也太好了吧?
“放、放下!”陆九思被他抱着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头昏眼花,连屋中摆设都出了影。
他觉着自这声呵斥可谓声色俱厉,未起到应有的效用。
江云涯又抱着他转了好一会儿才将他放下。放下时也老老实实让他双脚沾地,而是让他轻轻倚坐在了桌沿。
陆九思双手撑着桌面,扶稳还想晃荡的身子。
江云涯凑到他身前,像是黏人的小兽一般贴近,嗅着他身上的气味,甚至还想在他怀中蹭上一蹭。即便被陆九思眼疾手快地用手掌抵住了脑袋,他脸上的欢欣色也有消退分毫。
“小师叔果然待我最好了。”江云涯兴高采烈道,“世间不会有人比小师叔待我更好。”
陆九思虽然不愿承认前一句,可听到后一句,却愣了一下。
他做得远远不够,时刻,在人世间,恐怕真的有人比他更在意江云涯。
一时晃,便见江云涯已将脑袋凑到了他的面前,只要他一抬头,两人乎便可贴面亲吻。
当江云涯微微倾身的时候,他有一种错觉,如若他不避开,下一刻对方便会真的亲吻上来。
陆九思忙一弯身,从旁侧跳下桌子,道:“我只是先来与说一声。到时候是我们两人去,还是和其他师兄师弟一块儿去,什么时候动身,都还要再商量。先准备行李,想带什么都带上。我去他们好信有……”
“我送小师叔。”
“不必。”
“只送小师叔出门。”江云涯坚持将陆九思送到门,见他敲开其余弟子的房门,与众人商讨寄信事宜,这才回到自房中。
屋中床榻凌乱,似是沉睡惊醒后来不及收拾,可榻上冰冷,根本有人曾躺下过。
灯烛也燃去了大半截,未曾被早早吹灭。
在陆九思到来前,他都只是坐在桌前发呆,想着今时往事。
对方走了,他又坐回原处。桌上多了一盘糕点,他分明表露过吃多了再难下咽的色,这时却拈了一块又一块,吃到发腻,直至将盘碟荡空。
从前他与小师叔一道的话本,页首上了两句诗:缘到有时终须有,缘到无时莫强求。
可他还想再强求一次。
陆九思下定决心,做事便相当利索,当晚便同弟子们商量好了,将一封交代所有事宜的信传了出去。
回应来得比众人料想的更快一些。
进城前与他们分道扬镳去了定州港的十余名弟子竟连夜奔驰回城。在收到去信前他们已然动身,中途收到传信后更是不做停留,快马加鞭赶回客栈。
这群匆匆赶到的弟子作海边行商打扮,戴着挡风的风帽,身上衣衫难免沾染近海特有的咸腥味。
一群十余名弟子都挤进了同一间上房,还要加上陆九思等原本住在客栈中的十多人,一时间,哪怕以豪阔闻名的客栈上房也险些了落脚地。
屋中地暖一薰,那些衣衫上的味儿便更了。非要打个比方,像是将上百条刚腌好的咸鱼挂在了个密不透风的暗室里,还拿扇子在一旁可劲扇风,让这味道无孔不入,弥漫到每一处角落。连喜怒无常、叫人难以捉摸他心思的妖王,都禁不住眉头紧皱,露出了难以忍受的情。
“季师兄,们可遭罪了!”
“唉,来人,给师兄师弟上茶。”
“这屋子里地龙铺得那么旺,开个窗应该也不碍事吧?……”
日前在这屋子里,一群抽中签留在城中的弟子还在抱怨不能去港,这时见到同窗们落魄撂倒的模样,原本想说的话都变了。
他们倒也想亲近对方,安慰两句,可也要敢近身啊。
这味道大的,他们还走近,被熏得头晕眼花,除了咸鱼什么也想不到了。
还是陆九思面不改色的从柜中翻找出十多只闲置的茶盏,给刚进城的师兄弟一人倒了一杯热茶,大气坦然道:“师兄师弟们连夜奔波辛苦了,先坐下喝一杯茶。”又主动将圆凳让了出来。
他一起身,其余弟子也纷纷谦让,好让这群眼底皆有青黑色的同窗们能坐下歇气。
“诸位忙着赶路,想必还用早饭吧。我吩咐一声,让人将早饭送上来。我们也好边吃边商量事儿,不耽搁工夫。”
“这屋子地龙旺,开个偏窗通通风也不碍事。大伙要是担心冻着了,先别脱大氅。”
“们来得急,我都来得及提醒,城里的客栈茶楼都铺了地龙,屋中热得很。除了大氅,还得多备两件薄衫,不然多半要闷得头昏眼花……这样吧,我托客栈伙计去成衣铺买些能穿的寻常衣裳回来,师兄师弟们可千万不要嫌弃啊。”
他将诸般事宜一桩桩一件件都想得周到,远非常年醉心修行、不关心俗务的弟子所能及。
这些新来的弟子一想到前日,自个儿是如何在定州港风餐露宿,抓了海鱼都烤不熟,只能半腥半生地吃了,便忍不住扼腕叹息。
怎么陆九思抽中去港的签呢?
陆九思安排这些事也不费劲,都是念头一转便想到的。从前在无想山上,他也是懒得同许多人打招呼,若是他有心好好相处,谁不心底念他声好?莫愁林里那些教习可都还在他下山前偷偷给他开过小灶呢。
伙计王串儿是个机灵的,虽则不明白这起来不是一道上的两拨人怎么聚到一块儿了,也老老实实有多问,送了早饭后还乖觉地往这间上房里添了好些张圆凳。众人匀了一匀,又分了些矮柜、案,终于都坐下了。
热腾腾的早饭也摆上了桌,样式精巧,味道可,叫刚从海港回来的弟子吃得很是感动。
“这有什么?”一名留在城中、跟着陆九思去过凤鸣苑,后来又去喝了一场喜酒的弟子道,“要我说,冯爷成亲时的饭菜才叫丰盛,八道热菜,八道凉菜,都不带样的。”
另一名弟子接话道:“要说起价儿,那还是凤鸣苑的茶酒贵得吓人……”
刚回来的弟子与他们分别不过数日,这时却听不明白他们话中说的都是些什么了,纷纷搭话,问个究竟。自以为长了许多见识的弟子也不含糊,添油加醋将这日的热闹说了一遍,叫众人很是艳羡。
陆九思见他们吃得差不多了,脸上的疲惫情也有所缓解,应当是歇息够了,这才插话道:“师兄师弟们这日在定州港想来也遇上不事,不如说与我等听听。”
“倒也什么,不过是追在魔修屁股后边儿跑罢了。”
“啊……非要说起来,还吃了许多海味。唉,是生的!”
“不过最后也算追到了一名魔修,有白吹这日海风。”
众弟子开玩般抱怨了句,面露沉,正色道:“这魔修被发现行踪时已经身受伤,跑得不快,好歹叫我们追上了。能把人活着带回来,在他死前倒是套出一个消息……”
原本寻隙调侃一两句的弟子都噤了声。
“这消息关系大,我们想着传信到底还是不如当面说得明白,这才连夜赶了回来,想到半路上收到了们传的信。”
“那魔修死前说的是一样的消息——浮阎岛马上便要沉了。”
那名垂危的魔修交代的事比云卿更多也更细致一些。他离岛的日子更晚,近十日前才匆匆乘上渡海的船只。在他离开浮阎岛前,这座孤岛的西侧乎所有平地都已被海水包围,只有处丘陵、高地还浮在海面。东侧的情势据说稍好些许,也不容乐观,与这名魔修同船而来的有不便是原本在岛东修行的魔修,眼见覆巢下,必然有完卵,这才一同逃了出来。
两边的说法相互印证,沉岛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一些昨日还心存侥幸的弟子不免沉下脸,面露忧虑色。
陆九思昨日便知这消息多半不假,这时听了他们说的消息,倒也有感到意外,平静说道:“既然如,那便按我们商量好的来办。先修书一封,寄回学院,将消息告与先生们知晓。先生们自有决断,往后如何行事,诸位师兄弟多与他们商量着来办。”
他转过头,了坐在身边的江云涯一眼,对方冲他微微一。
“有桩事我想了一晚,还是须得和诸位打一声招呼。”陆九思道,“我想去浮阎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