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然是陆九思。
装在竹篮里的那位祖宗是澹台千里。
从把内丹借给后, 对方没过多久就变成了白虎的模样,和在画卷中见过的如出一辙,整天昏昏欲睡, 没多少清醒的时候。
有心想把内丹还给对方, 也不知道怎才能做到。摇醒对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得己尝试, 可惜东西吃进嘴里容易,再要囫囵吐出来就难, 在胸腹间来回摸了几遭, 也没摸出内丹的浑圆形状。
既摸不着,也感受不到, 仿佛内丹吞下后就融进了身体里,与浑然不分彼此。
修为倒是见的水涨船高。再碰上妖族的几位长老,都不带跑的,正面也能打上一打,只要不用车轮战,都未必落下风。
如若只是这样,下应快活得很。
偏生在离开西边后没多久,就遇上了一桩糟糕透顶的事——
夜夜多梦。
梦里倒没有不好的事,不像澹台千里说的那样在此生最为痛苦的回忆中打转, 恨不能行了断。只是梦到一些寻常的生活。
不独独是“此生”。
昔日有位贤人梦为蝴蝶, 栩栩然谓适其志,俄而惊梦, 方才发现此身何在。
同样如此。
有时梦醒分不清身在何地, 也分不清“我”是谁,像是还停留在梦境里,过着陌生又熟悉的日子, 体着从未有过的心情。和人在海岛上并肩看着落日,碧海潮生,拍岸而返,又在某个雨夜陋屋挑灯翻书,伴随淅沥苦雨思索难解阵法。上一个梦境里已是接近剑仙的境界,转瞬又为一身九品修为感到苦恼,无法得心应手运用如。身边的人总变换不定,连铜镜中映照出的的面孔也未必是同一张。
前生今世,像是都近在眉睫。
有轻微的摇。如果说江云涯用秘术,想将与旁人的神魂融为一体,失败后留下后遗症,才记得那多属于那位师叔的往事,澹台千里没逼做什。难道吃了枚内丹,顺带还送一段记忆吗?要送也该送妖王的,怎让记起抱着白虎连夜跑路的事?
曾经确信己不是江云涯那位师叔,与陆家先祖也无甚关系,现在不再那坚定。
甚至连这段时日的见闻是否可以真,己是否身处一本看过的书中,都不敢笃信无疑。怀疑的未必错,相信的也未必对,心中简直生出了一百个一千个疑问。
只有一个人可以为解惑。
是对方鼓励下山历练,才去往蓟北道,又上了浮阎岛,从而遇到魔修,见到了深埋地宫的那具冰棺。也是对方闻神魂不稳,让往西边去,指妖族有圣药,服可活死人、肉白骨。
如今吃了药,症状没见好,反而加重了,给指了这条路的人怎着也得负责吧。
到底是胡乱瞎指,没料到惹出那多麻烦,还是有什秘密,对方隐瞒着一直没对提起?
相信是后者。
澹台千里也曾说过,世间果然有窥天术,祭酒果真有窥天能。
天意古高难问,哪怕仅能窥探一隅,也比一无所知要胜出太多。
打算回一趟无想山。
世间如果有人能够白的际遇,回答的疑问,与商量日后该如何是好,那一定不是旁人,只能是奚指月。
从悬泉道身,陆九思一刻不停地赶往无想山。
悬泉道在极西地,无想山地处东南,取道而返,途中势必路过陆家所在的江陵道。换作平日,陆九思没准要回娘家去看看,享受享受土财主的快活日子,如今心中有事,便没了叙旧访亲的打算,只准备在丹徒停留一晚,买艘舟,尽快继续上路。
没料到这一座城赶上集市也能那挤。
在城门排了半天的队,好不容易才朝前挪了几丈远。闲得无聊,闷得发慌,正巧有人插队,便趁机教训了对方一顿,顺便活了下身子。
教训完了,才想起装在篮子里的白虎。
白虎总是睡得天昏地暗,不吵也不闹,有时就忘了挎着的竹篮里装了个祖宗。这位没睡醒时很好对付,醒来瞧见个儿脸上多了几道红印,定发火。吃人嘴短,也不方便再吵起来,只能赶紧在白虎的脸上摸了一把又一把,将那些褶子红印都遮掩过去。
一通忙活下来,正好轮到进城。排在前边的大娘觉受了的恩惠,极力邀请去家里坐坐,婉言谢绝,在对方依依不舍的目光下独离开。
才在长街上走了几步路,陆九思便察觉到不对劲。
有人在跟踪。
跟踪人的技术并不高超,从修为突飞猛涨后,又端的是耳聪目,连闹市街头掉了根针都能见。不仅察觉到人跟踪,连身后跟着几个人都一清二楚,一个藏在巷子里躲猫猫,一个装模作样地站在街边摊子前,挑挑拣拣就是不掏钱买货,还有干脆大大咧咧跟在身后走着,连乔装打扮的工夫也省了的。
借着转弯的机,陆九思回头朝后看了一,对方粗糙的手艺逗乐了。
在城门排队的时候,大娘同说丹徒最近不甚太平,常有歹人出没,没想到眨工夫就给撞上了。
在城门既没露财也没炫富,怎就给盯上了呢。
这是打算打劫,还是绑架?
陆九思赶着回山,没工夫和们多作纠缠,略一思索便在摊前停下步子,在摊上买了一捆结实绳索。紧接着,在下个路抬步一转,进了条悄寂无人的巷。
巷子幽深,半天见不着一个行人,周围又没有住户,在巷中叫破喉咙也没人能到,简直是天造地设的劫道宝地。
陆九思一钻进巷子,跟在身后的几人便互相打了声招呼,快步跟上。
刚进到巷子里,几人立刻傻了。
待宰的肥羊正笑看向们,手中执着一捆绳索,问:“都来齐了?”
半炷香后。
陆九思打好最后一个死结,拍了拍手,施施然起身。
在身前,三名歹徒捆作一团,好似端午节做好的粽子,一个紧挨着另一个,没法轻易弹。
几人脑门上还贴了张大红纸条,用斗大的墨字写着:抓我报官。
风一吹,那纸条朝呼啦啦作响,折了一半到背面。
陆九思弯下腰,伸指在纸条上一拈,将最前面的一个“请”字翻了出来,这才满意地一颔首,转身走了。
身后几名歹徒哀嚎不止。
管们呢,就可劲叫吧,这风水宝地是随便挑的吗?
过个三五日,运好有人路过,然将们扭送去官府,那时节还叫得出声,再朝官差诉苦吧。
陆九思一身轻松地走出巷,正想着该去哪里买舟好,忽然惊觉背脊一凉。
身后还有人!
这人的修为比那三个喽啰可高多了,一直没察觉巷子里还有旁人。这时出手也是快逾闪电,几乎在陆九思感到不妥的同时,就贴上了的后背,一手捂住的嘴唇,猛地将拽回巷。
陆九思心转如电。
这不是个普通人,定然是个修士,否则不能一路隐匿行踪,连息也没叫察觉到。短短片刻间,手握长剑剑鞘,朝身后出了十数招,也没能摆脱对方的纠缠。
飞快地修正己的看法,这人不止是个修士,还是个厉害修士。
想到这点,陆九思不敢怠慢,一手抖开缠在剑鞘外地包袱,剑光如水,照亮暗巷。
对方似乎轻轻地咦了一声,而后放轻了手中作。
陆九思抓准机,即甩开对方的手臂,身子一得空,长剑便清鸣出鞘。
剑锋向前,直逼来人。
对方没挡没避,安静地站在剑锋所指处,一双湛黑的睛眨也不眨,生怕错过前所能望见的每一幕。
剑光照亮那张年轻苍白的面孔。
陆九思倏然收剑。
对方屈指攥着刚摘下的罩帽,紧张地将帽檐转了半圈,留下许多沾着汗水的指印,才终于有勇抬起头来,声说道:“是我。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