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徒靠近江陵, 往返不过半日工夫,又一江贯通两地,船艘往来如织, 也浸润了三四分佳丽地与帝王州的脂粉富贵气。
只是到底隔了几重山, 远不及治所繁华, 府城城门仅开了三门洞, 车马辐辏时不免些局促。
这日赶上城中一旬一次的市集,城门前更是排起长队, 一眼望去, 车马龙,赶集的、卖菜的、担酒的、挑着面人儿货架的……根本瞧不见尾巴。
机灵的商贩趁机做起了生意, 在长队两旁放下挑担,把摊子一支,卖起货来。
众人等着也是等着,闲得发慌便去看上几眼。见他们讨价还价,更多排队等着进城的人心里发痒,跃跃欲试,反正城里市集上卖的也就是这些人担进去的玩意儿,早买早享受,再不济也不会吃亏。
但一桩麻烦——
大家伙都排着队眼巴巴盼着队伍往前挪呢, 人一走开, 后边的就紧挨上来,等买完了东西折返回来, 旁人可就不认了。
你说你原排在这儿, 证据呢?
没有证据?好嘞,走你的。
少数心思活泛的,在动身前找个好说话的小哥, 同对方说好了待会还回来,万一争吵起来,还能有个人证。
顾大娘就是这样一个机灵人。
她看中小贩摆摊卖的面人儿,正巧家里孙子吵着要,买一个带着也不嫌重,要紧的是在城外买没准比进城了再买要省几个铜板,当即就动了心思。朝四周一看,身后正好站着个柳眉杏眼、眼弯弯的青年,光瞧着就知道脾气不差。同对方一说,对方点点头就应下了,说是帮她看着位子,让她尽管去就是。
顾大娘心下一定,放心杀入小摊。
越看那是越起劲,不止买了面人儿,又将算进城买的布料鞋底都挑了个七七八八,挎上沉甸甸的竹篮挤出人群时,长队已经往前挪了不知多远。
她心里就是一个咯噔,别找不着人了,或是找到人了人已经不认账了吧。
顾大娘在人群里瞅了半晌,忽见长队里人摘下帽子,朝她连连挥手。一看,正是先前那个眼中带笑的青年。
“哎哟真不好意思,一逛就忘了时辰。”顾大娘快步上前招呼道,“让你等了半天。”
青年笑眯眯道:“原本在等着进城,也不是专等着您老,不妨事。”
又理解地说道:“我瞧那边热闹,多逛逛也是应当的。在这支摊不需上税,东西比城中得便宜个两三成,真要赶上想买的,买了绝不会亏。”
这年头这么会过日子的人可不多,那些小年轻一个比一个心高气傲,嘴上都说要干出一番大事来,可个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板鸭盐水鸭哪个便宜都分不出,干大事,干个屁的大事。
顾大娘瞧对方就瞧得顺眼,气道:“小伙子是个在人。”
青年依旧笑嘻嘻道:“可不是,同我过日子绝不会吃亏。”
顾大娘也乐了,见他背上背着长条状的包袱,臂弯上还挎着个竹篮,上头用蓝棉布遮着,道:“小伙子也进城买菜?”
青年双眼一弯,正要答话,背后被人猛推了一把。回头看去,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双手撑在前,费力地拨开他,试图将自个儿加塞到紧凑的队伍里,转头时对上两人的眼睛,一副尖嘴猴腮、小人得志的模样。
“看什么看?我原本就排这儿!”
青年还没说话,顾大娘开口了:“你排这,我怎的没见过?怕不是前日排在这儿吧。小伙子,你见过这人吗?”
“没见过。”青年笑了,不动声色地朝前走了半步,一手搭住对方的肩头,道,“兄弟,还是去后边排着吧。”
汉子专挑了这个地方插队,便是看准了他们一个年纪大,一个脾气好,料得他们吃了亏也敢怒不敢言,没想到刚所动作就被两人下了面子,指着顾大娘就翻脸道:“你又不排在这,怎会见过我?”
又指着青年道:“她插得队,我就插不得?这么护着她,她是你——”
汉子话音一顿,兴许原本想说的是“姘头”、“相好”一类的话,但瞧瞧顾大娘的年纪,再瞧瞧青年的姿色,这话说出去了就离谱,临时改口,愣了愣道:“她是你娘啊!”
“嗯。”青年自然地点点头,道,“是亲娘。你是吗?”
汉子被噎住了。
这话说出来糊弄谁呢?就看两人的身形,那也不像啊。
“既然不是,你就排后面去。”青年睁眼说瞎话也是气定神闲,还回头给他指了指路,道,“那边,尾巴上,看得着吧?”
就他们说话的一点儿工夫,进城的队伍非但没有变短,反而变长了。汉子见了当然不依,仗着自己早年练过半年功夫,双脚微分,身子下沉,一个马步就扎上了。
青年见状笑道:“练家子?”
汉子哼了一声,以示自己当真练过,分筋错骨手、沾衣十八跌,样样都会,寻常人还是不要近身找打的好。
“练家子好。”青年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解下背上的包袱,道,“练家子经打。”
练家子好,好在经。
汉子刚将这两句话串起来,小腿肚便倏地一痛。他微微一怔,另一腿也吃了记打,双腿都痛得一歪,倒还左右平衡了。
他低头看去,目光都落在双腿上,不提防胳膊肘上又吃了一记。那处皮薄,一就打在了骨头上,痛得他原地蹦起,差点没张嘴呼声。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被人暗袭几下,汉子登时恼了,一掀衣袖便要反击。可惜他衣袖刚掀起来,瘦黄的胳膊上便多了一道红痕。
根本看不清对方如何动作,就见那红痕上交叠了一道新痕,成了个大大的叉。
一时间,汉子连叫骂都顾不上,一门心思想要躲开密雨网般的抽打。
对方心思坏得很,没一处在他的要害处,他依旧能跑能跳,就是皮肉太痛。跟从前练功夫时偷奸耍滑,被师父用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打一般,痛得脑壳都开始震荡,不拘对方说什么,他都只想应是,不敢顶嘴。
“还敢不敢插队了?”
“不敢了不敢了。”
“谁活腻歪了?”
“我!我我我我,我活腻歪了!您长命百岁,千秋万代——”
顾大娘起初还担心青年吃亏,挎了菜篮准备上前助阵。没想到对方只腾出一只手,就把插队的汉子抽得惨叫连连,从身旁到了队尾,自个儿都没沾上一点泥血,惊讶地张大了嘴。
青年将人抽到队尾,见到队伍旁小摊上摆着几样糕点,拿出碎银买了两样,方才慢慢踱了回来。
“吃么?”青年将糕点分了一半过来。
顾大娘替他担忧道:“没事吧?我看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人,没准是个混子。”
青年吃了小半块糕点,丁点碎末沾在唇上,伸舌细致地舔了一圈,方道:“没事。”
“听说城里最近可不太平,拍花的、劫道的,都出了不少……”
见他吃得专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顾大娘才放下心来,暗道,小伙子难道也是个练家子?多半是了,不然不能将人教训成那样。看样子还是个厉害的练家子,这气派,这架势,真是稳稳的——
“糟了,糟了糟了!”青年忽的放下手中糕点,胡乱一包,塞进袖里,面色大变。
顾大娘心头一紧,问:“怎么了?”
青年将双手的糕点都托付于她,让她帮忙捧着,这才慎重地抱起挎在臂弯里的竹篮,小心地掀开一角棉布。
棉布约莫只掀开了半掌大小,顾大娘也没看清篮子里装的是什么。看那竹篮大小,她原本还以为是挎来装菜的,见青年凝重的神情,便知自己猜错了。要是这是个空篮子,他也不至于这么紧张。
“是不是放了贵重玩意儿,方才架给撞坏了?”顾大娘好心安慰道,“小伙子赶紧看看,能修能补的都快弄弄,别耽搁了。”
青年叹气道:“放了个祖宗啊。”
他凑在竹篮边上看了一眼,又将棉布掀开了一半。
这回顾大娘看清了,里边装的是只漂亮白猫儿。整个给洗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全身皮子都油光发亮,一点黑的脏的都瞧不见。
只是先前青年打架时没注意提稳篮子,篮子侧得厉害,猫儿的脸都给怼到了边上,头脸正抵着竹条编出的细框,压得软毛都伏了下去,鼻尖正巧从竹条间的空隙里钻了出来,探到了篮子外头。
青年小心翼翼地把猫儿拨回竹篮,一看,面色更苦。
那脸上都给压出形状来了。
“莫怪,莫怪莫怪。”青年一边小声说着,一边将猫儿脸上被压倒的毛努力拨回来,试图装无事发生。
顾大娘也见过在家养了猫猫狗狗的,但养狗为的是看家,养猫儿是为了捉鼠,喂点吃的也就是了,哪见过养得这么小心的。
出门时还提个篮子装着,哄小孩儿也没那么好声好气。
真就和他说的一样,这是供着一位祖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