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天气新, 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古人写三月三日上巳节, 落笔便是绮罗衣衫, 琳琅珠宝, 好似在河边尽是富贵人家出游, 举目尽是翠辇红巾。在京师中或许如此,在边地全然又是另一番景象。
放眼看去, 只有溪水潺潺, 波光粼粼。
每逢春日融冰,便有蜿蜒小溪自雪山流下, 穿过荒原,渐渐汇聚到一处。在安西城北二三十里外,诸水融汇成一条宽阔平缓的大河,自北南,穿过整座城池。
正因河水绕城,滋养了一众灌木草丛,安西城中的风沙才远远弱于别处,这片并不肥沃的土地,方才能够人丁兴旺。
巳节的祭典沿河而设, 男男女女也围在河边, 尽享春日融融。
正当豆蔻年华的少女坐在河石上,手中拿着不知从何处攀折的嫩枝, 绕作一圈, 编成个花环,嬉闹着要戴到彼此头。些俏皮的,束好衣摆, 脱了鞋袜,将双脚探入刚解冻不久的溪中,顺着水流轻轻荡着。
骑着骏马或骆驼的少年自岸边走过,或是被日头晒的,或是被眼前景色羞臊的,古铜色的肌肤上泛起红晕,意无意撩起衣袖,露出截精壮有力的胳膊。
若有生得高大,又容貌俊美的,当即便会惹来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
年纪稍大的男女不似他们扎堆喧闹,却自有一段隐秘风情。
西边的束腰小褂远较其他地方轻薄,束带一收,勒出女子丰盈动人的腰身,小褂用的是半透不透的罩纱,仿佛随时能被春风扬起。
她们年纪相当的男子便知情识趣多了,明白在这时候含羞带怯都是无用的,什么心思都要说出来,张口便道:“小娘子欲往何处去?”“与我一程如何?”
无人夸饰富贵,无人铺张排场。
春风拂过,尽是如春日融冰一般的烂漫生机。
陆九思自他们之中穿过,边走边看,目不暇接。
世间万物,各各的好处。山中风月,大漠孤烟,诸种景致固然极美,到底还是不如人,才那么喜欢热闹地方。
各处的人又有不,南人婉约,西人豪放,都爱看,只恨没能多生几双眼睛,不错过漏过每一处风光。
生得好看,穿得精致,逢人脸上都带着三分笑,哪怕彼此言语未必通,也多的是愿意与他搭话的人。一时抱拳道“这位大哥”,一时垂首问“小弟弟和家里人走丢了?”,在人潮中自在穿,如入海的游鱼,一刻还在眼前,眨眼不知又游去何处了。
的冯恒没他那么悠闲,得时时刻刻跟在裴湛身边,严防死守。
裴湛面上留一道疤痕,在定州城中曾招人讥讽,不得不戴上罩帽遮掩,可在悬泉道的人看来并非如此。西边天高地阔,鸟兽丛生,们多在荒野打猎、与人搏斗的经验,以身伤痕为荣。那道可怖的伤痕非但没能打消们的兴致,反倒引人注目,换言,便是招蜂引蝶。
短短几步路,冯恒已沉着脸推开了几拨人。还些不死心的,悠悠跟在他们后头,准备等着离开便朝裴湛示好。
裴湛性子内敛,被一众登徒子扰得面色微红。
冯恒了更无心顾,恼火道:“那小贼呢?!不是说了在这碰面吗,人呢?”
这一切的始作俑正悠闲漫步,自人群中穿过,闻言道:“没说。”
冯恒追问:“那如何能找得到人?”
澹台千里缓缓点头,沉声道:“嗯,不好找。”
冯恒:“……”
“河边人那么多,若是没约好个碰面的地儿,一时半会也难找着人。”裴湛蹙眉道,“万一没瞧仔细,错过可就麻烦了。”
冯恒着恼道:“错过便错过了,无甚要紧,让那小贼哭去罢。”
平素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只有遇裴湛的事才会变得心眼比针小,那么多人觊觎他的妻子,便恨不能将人带回家中,藏得严严实实。
裴湛闻言好笑道:“来都来了,再待一会儿也无妨。现下折身回去,岂不是要逆着人流走一段路?更是麻烦。”
冯恒进退维谷,看这涌动的人头发愁。
早知此处那么多人,其间还那么多喜欢裴湛的,就不该来。
想到他们会来凑这热闹的缘由,冯恒不由转头看向澹台千里。
不堪其扰,生怕一个错眼,裴湛就被那些登徒子轻薄了,澹台兄弟倒好……传了个口信就连累他们至此,自个儿倒是无事一般,双手负于身后,悠悠走着。
要说不恼,绝无可能。
冯恒咬牙朝四周一看,忽的朝澹台千里扬声道:“澹台兄弟,陆兄人呢?”
三人前后走着,相距约半丈,即便游人如织也没将们冲散。
但放眼看去,方圆十余丈内,都不陆九思身影。
澹台千里的面色沉了下来,片刻前还盯着人,陆九思蹲在一名老妪身前,说这河边道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容易被撞着踩着,要扶那老妪去树荫下歇息。
没对方那么好心,对毫不相干的路人也要搭一把手,便由着对方扶人去了。
这才几句话的工夫,人呢?
陆九思扶老妪在树荫底坐下,又对方聊了两句。听说对方是来瞧孙女的,只是没找到人,便自告奋勇要去替她喊人。仔仔细细问了那孙女的年纪样貌,又记了人家的小名,顺利的在河边戏水的一群少女中将人找了出来。一听说家中人来找,开朗健谈的少女自河边起身,小鹿般朝指的方向跑去。
完成这桩差使,陆九思的心思又被旁处吸引过去。
“妹妹这花环用什么草编的?瞧着韧性好得,我从没过。”河边围坐着一群少女,个个手中攀着枝条,十指灵活地上下翻飞,快便编出个像模像样的花环。在人身旁蹲下,看了一阵,没看出个中门道,好奇问道。
“哥哥是打东边来的,没见过狼毒草,是也不是?”少女将完工的花环一翻,爽朗笑道,“道旁就有,我替哥哥摘些来?”
说着放下花环,双脚自溪中一收,踩上河石,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陆九思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就瞧瞧。你摘来了,我也不会编啊。”
少女笑道:“那我编一个送给哥哥!”
她的伴互相推搡了一下,用带着些口音的话朝陆九思道:“她是恨嫁啦!要是接了她的花环,哥哥就得娶她当婆娘啦!”
少女被众人揶揄,一手叉腰,朝众人脆生生道:“你们也可以送啊!”
几个编好花环的伴也不谦让,挽了花环便朝陆九思道:“那哥哥要我的吗?我编得可好看,不比她差呢。”
那少女见要被人横刀夺爱,登时柳眉一竖,扬手拦在陆九思身前,气鼓鼓道:“你们讲不讲道!”
“不是你说的都可以送吗?哥哥看我——”
陆九思叹气道:“真对不住啦,我不能收。我已同人有婚约啦。”
少女们纷纷露出失望的神色,将下打量一番,颇为可惜道:“哥哥还这么小,怎就成婚了呢。”
在她们瞧来,陆九思脸嫩,比她们也大不了多少。这么早便娶妻,不是英年早婚么。
些不拘俗礼的尚不甘心,调笑说道:“那也不要紧啊,她不是没跟着哥哥来么。哥哥同我耍耍,就今日,往后也不着啦。”
陆九思:“……”
陆九思:“不成不成,家中妻室凶悍得!要是叫他知道,非扒了我的皮!诸位姐妹朝那边瞧瞧,对,那个个儿高的,是我朋友,还没成婚……”
澹台千里正与冯家二人说了几句话,周遭便围来一群莺莺燕燕。
少女瞧着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围在他身遭更显得娇小可人,个个生得貌美,声音清脆,惹来旁人艳羡的目光。此间少女最是天真胆大,遇喜欢的便说,从不怯场。这人何德何能,能坐享齐人之福啊。
澹台千里面沉似水,听她们叽叽喳喳说了一阵,总算听出个所以然来,问道:“我、朋、友?”
“对呀,生得也好看呢。”最先与陆九思搭话的那名少女面露遗憾,坦率说道,“我更喜欢他那样的,瞧着可乖,日后定欺负不到我头上。可惜已有了妻室啦!”
澹台千里额的青筋跳了一跳,心道好一个祸水东引,这手段他怎的就玩不厌?
面上仍是平静地问:“人呢?”
“去别处了罢。”少女道,“总不能同我们耍了啊。”
“听他说家中那位是母老虎,要是同我们说话,会扒了的皮!”
“啊,瞧瞧那,那是不是他?去看角抵做什么?”
澹台千里放眼看去,从乌泱泱一堆人中挑出正在替人拍手鼓劲的陆九思,拨开少女们,大踏步朝对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