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林默回到了扬州。
见到久别的哥哥,弟弟妹妹们都十分喜悦。林猷直接就冲上来,猴子爬树一般攀到了林默的脖子上,说:“老哥,你总算想起我们来了。”
林默把他从身上扒拉下去,笑着打了一下他的头,说:“我经常都有想着你们呢,看,给你们带了多少好东西回来。”
黛玉笑盈盈地在一旁站着,此时插嘴说:“哥哥且不忙去搬动行李。一路风尘辛苦,我已命他们备下一桌子菜肴,并水酒一壶,为哥哥洗尘,不知赐光谬领否?”后面一句话说得异常俏皮,叫林默会心而笑,道:“妹妹如今越发锦心绣口了。”
黛玉笑道:“不敢当。哥哥珠玉在前,愚妹也只好奋起直追,不然岂不愧对探花郎之妹的名义?”
兄妹几个互相开着玩笑,轻松愉悦地去了已经设下菜肴食馔的后花园凉亭之上,一边享受着凉习习的晚风,一边品尝着家乡的美食。
林默见家里仆役们各就各位,处处整洁有序,井井有条,心下略略诧异,竟然比往日自己离家前还要规矩些,便笑着对黛玉说:“我不在的这一年,让妹妹受累了,不过,看着妹妹精神很好,却又叫我放心了。”
黛玉确实看起来气色很不错,身量又拔高了些,却不像往日那般纤弱,眉眼依然娇花照水般柔美,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着决断的英气。
黛玉微笑着,略略挽起一点衣袖,给林默夹了一筷子菜,说:“我倒是没怎么受累,全靠哥哥往日安排得妥当。有教引嬷嬷指点着,还有将离和管家帮衬着,我也就是发号施令,闲时看看账本就是了。”
林默说:“妹妹天资聪慧,些许理家小事自是手到擒来。”
黛玉微微撅嘴道:“哥哥又取笑我了。”
林猷插嘴说:“你们两个人文绉绉地打什么哑谜啊?要我说啊,姐姐管家管得是有些受累,不过,也幸好有些事情做,不然,还不得闷死了去?哼,你就把我们丢在这里不理!我还好些,时不时去找姐夫玩儿,姐姐就只能在家里死坐着!”
一句“姐夫”羞得黛玉连耳带腮全红了,娇斥道:“猷儿!你胡说什么!”
林猷无辜地眨眼,道:“我哪里胡说了?本来就是姐夫嘛。”
黛玉气得要过来拧他的嘴,林默见黛玉急了,便忙呵斥林猷说:“确实胡说,我都要打你了。你姐姐还没过门呢,喊什么姐夫?叫外面的人听见了,要背地里嚼说的。”
林猷吐吐舌头,说:“这不都是咱们一家人在这里,我才开个玩笑逗她玩嘛。”
一时饭毕,林默便吩咐下仆们把行李搬过来,将给弟弟妹妹们准备好的礼物一一拿出来。
黛玉的是各种镶嵌珠宝的赤金首饰头面,各种精美倭缎羽缎及夏季穿着的绸,纱、绫等布料,还有一匣一匣的珍珠玛瑙,林猷的则是玉佩、玉带钩、金珠嵌宝的发冠并各类衣饰,还有端石、澄泥等名砚各五方,程君方、吴去尘等名墨各两匣,柳絮池塘、小紫颖等诸名笔各两匣,各色宣纸各八刀。
另外还有给阖家人一起赏玩的古今名人字画法帖五十余件,珍本古籍一百余册,扬刻书籍五十余套,各色杂书二百余套。
黛玉对金珠之物不感兴趣,倒是见了这些珍本书籍十分喜爱,从中抽取了几本翻开来一目十行地浏览了起来。
林默说:“妹妹,这些书搬回来就不搬走了,留着你慢慢看。不过,这会子不要看,点着灯看书熏眼睛,等明天天亮后在日光下看。”
黛玉恋恋不舍地将书放了下来,忽然眨着一双灵动的眼睛,说:“哥哥,我怎么觉得你不像是回家来暂时修养的,倒像大搬家一般,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
林默掩饰地说:“这段时间精神不太好,我已经和皇上告了病假,调养个半年一载地再说。”
黛玉点点头,乖巧地说:“身子要紧,哥哥别思虑过多,好生调养为上。”
偏是林猷调皮,歪着头打量着林默,说:“我怎么觉得哥哥面色红润,说话也是中气十足,不像是生病了,莫不是得了什么……”
见林默瞪他,林猷便自己往口中塞了块桂花糕,鼓着腮帮子吃点心,没下文了。
不是林默刻意要瞒着黛玉姐弟,实在是这个事情告诉他们也是叫他们白担心,还弄得自己也束手束脚地。
次日,林默起床后陪着黛玉姐弟们一起用了早饭,然后听了一会子林猷的功课,回家后恰逢黛玉召集了管家媳妇们过来问话,林默亦是驻足听了一会儿。一桩桩事情黛玉都是拿着账本上现有的前例来处理,中规中矩,一步也不肯多走,此外,该奖勉的奖勉,该惩戒的惩戒,叫下人们都心悦诚服,即便是受了惩戒的也说:“姑娘判得公道,老身们无话可说,以后自会警省。”
林默听了十分放心,黛玉能如此,以后出嫁了不说是在夫家八面玲珑,总归是叫人挑不出错来的。
下午,林默去找了王瑜。
王瑜因为还是单身汉,而且不在此地作长久打算,便没有置办家宅,索性就住在知州府的官驿之内。
这官驿,实际是一套三进的大宅子,大门被红色油漆涂刷得油光可鉴,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位拿着杀威棒的衙役。林默投了拜帖,便有王瑜亲自出来迎接,一壁走,还一壁说:“林大人怎么回了扬州也不和我说一声,有失远迎啊。”王瑜和林默同为五品官衔,但是林默是京官,自然身份要高出一筹。
林默笑着说:“客套什么!我现在不当官了,你也别叫我‘大人’。”
这个事儿王瑜是看了邸报的,已经知道了林默辞官的事情,只是不知道详情,他正想问问林默本人呢,便说:“好好好,咱们不客套!来,进去说话。”
说着,王瑜便领着林默转过了门口一堵描刻着祥瑞吉兽、散发出威严气势的的大照壁,又穿过天井回廊之类的地方,到了第三进院子。这里才是王瑜住的地方。
林默四处看了看,随口赞道:“你这院子收拾得不错啊,蛮雅致的。”
王瑜笑着说:“得了,我就是凑合凑合,哪里和你们比?”
林默临走之前还去拜会了王瑜的父亲的,顺手又将王瑜之母给王瑜带的一些衣帽特产给了他,说:“这是令堂大人让你转交的,我可是没有雁过拔毛啊。”
王瑜呵呵地笑着,说:“你喜欢尽管挑,只怕是你看不上吧。”说笑间,已有仆役斟了茶上来,两人一边品茶一边聊天,王瑜便说晚上去醉仙楼给林默洗尘接风。
林默摆摆手,笑着说:“不是我不领情,是我家里那一对姐弟,见我回家了就成日扭缠着我。我出门之前就和我说好了要我回家吃饭的,说是晚上炖的猪蹄膀,还有桂花鱼翅,我怎么好言而无信,辜负了他们的心意呢?”
王瑜便作罢,羡慕地说:“你们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好。”
林默便认真地给王瑜作揖道谢道:“我不在的这一年来,家中的弟弟妹妹都多亏王兄照看了,愚弟实在感激不尽。”
王瑜连忙虚扶他一把,说:“说的哪里话?就是个邻居,也要互相照看一下的,何况咱们?”
林默抿嘴一笑,道:“的确如此。‘咱们’这个词用得好。”
林默邀请王瑜一起家去吃饭,说是和王瑜在外厅吃饭,黛玉姐弟在内厅吃饭,不碍事的。王瑜虽然极想去,还是推辞说:“算了,不妨碍你们一家子享受天伦之乐。”
等王瑜问及林默为何事辞官时,林默无法在王瑜面前继续伪装成肺结核患者,故而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官场倾轧劳心劳力,身子有些顶不住,因此辞官归乡调养半年,倒是叫王瑜代他惋惜不已。不过王瑜也知道这官场上的事情确实不好说,林默少年得志,难免心高气傲,被官场上那些老狐狸不显山露水地阴整了以至于心灰意冷也是极有可能的,倒是反过来拍着林默的肩膀叫他往宽处想。
其实,林默来找王瑜,一来是为了朋友,或者说是姻亲之谊,二来也是为了从王瑜口中获知一些朝廷的动向,好知道淳于钊的消息。这一路船行下来,几乎跟消息隔绝了一般,就是刻意上岸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准确的消息来,叫林默心中着实忧虑。
林默问王瑜讨了几张最近的邸报看了,都无甚要紧的消息,最后还是从王瑜的嘴里撬出了消息:缙王确实采纳了林默的提议,成为了一名伪精神病患者,而且,表演得十分卖力,超出了林默起初的设想。
精神病患者缙王的症状如下:
其一,一般人疯了就疯了,不分时间地点场合,而缙王发疯很有特点,他一般在闹市里疯,专找人多的地方,大喊大叫,语无伦次,但可以保证绝无反动口号,以免授予淳于钜以谋逆的口实。
其二,专门挑选午饭或是晚饭的热闹时候擅入民宅,望人发笑,并抢人家正在吃的饭碗。
林默听了不禁望天,缙王这是从乞丐要饭得出的灵感吗?请设想一下那无辜被抢饭碗的人吧。人坐家里吃饭招谁惹谁了?被抢了饭碗,受了惊吓,还要被追过来的一群侍卫随从们辱骂,真是倒霉啊。不过缙王弄出来的这个轰动性效果在这个没电视没电脑没手机等传媒手段的古代确实是杠杠滴。
其三,经常露宿街头,而且还是霸占城区最好最热闹的地方一睡一整天,闹得那些商户个个都哭丧着脸,因为人全跑去围观王府一百多名侍卫围着圈护卫王爷在闹市虎躯横陈的盛景去了,谁还买东西啊?于是,缙王除了“战神”这个称呼,私下又获得了“睡神”的美誉。围观群众都啧啧赞叹道:王爷就是王爷,睡觉都与众不同,霸气天成。
林默听完王瑜如数家珍般的汇报,问道:“缙王忽然就疯了,皇上会不会以为……”林默想着,确实很像个深井冰,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淳于钜会相信吗?
王瑜说:“皇上当然不信了,便派了两名钦差大臣专门去看个究竟。你知道吗,那两位大臣到的时候,鲁南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天气热得可以捂出蛆来!你猜怎地?缙王竟然在烤火!我的天哪!烤火!身上还穿着貂皮大衣!捂着大棉被子!”
林默亦是表示绝倒,缙王的性格真是隐忍到可怕!
王瑜又说:“这两大臣吓坏了,其中一个便说:‘王爷,你看我们,身上就穿这么一层纱似的衣服还嫌热呢,扇子不离手,您怎么还烤火啊?’你猜王爷怎么说?王爷直愣愣地看了他们两眼,嘴里蹦出一句‘冻死我了’!”
林默催着他快说,又问:“皇上这回可是信了?”
王瑜说:“我觉着,皇上应该是信了,不过,又不肯全信。后面还有新鲜的呢,缙王妃照料王爷心力交瘁,就给累得病倒了,请了人代为递了折子,说是王爷都这样了,家里着实需要人照应,除了缙王世子之外,其余的儿子女儿们都小,必须要世子回去主持大局。结果呢,说是给皇上驳回去了,还是不许世子回鲁南。为这事,传闻太皇太后和皇上大吵了一架,现在还不知道此事如何了局呢。”
林默一听淳于钜还是不肯放淳于钊离开京城,顿时心往下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