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冰凉的雨滴接二连三地砸落在皮肤上时, 千寻才渐渐恢复了意识。
她尖叫了一声, 一把推开如断线木偶般无力瘫倒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沉重的身体倒向一侧的水泥地面,额上狰狞的伤口仍有猩红的鲜血汩汩流淌。被雨水一冲刷,不再粘稠, 却汇成活泼泼的小溪,向千寻的方向奔涌而去。
千寻愣愣地抬起手――她的手指仍紧紧地捏着那片被她当作凶器的碎玻璃。瞳孔猛然收缩了一阵, 她立马如烫手山芋一般将其狠狠地扔了出去。
视线缓缓向男人的身体偏移,千寻难以置信地向后张皇退去, 顿了顿, 又手脚并用地爬向他的方向。
手指颤抖着向男人的鼻下探去。
喷洒在指尖的气流虽然轻微若无,却仍叫千寻在下一刻欣喜若狂地舒展了眉。
太好了……
她没有杀人……荻野千寻没有杀人……
雨愈下愈大,水色模糊了视界。六月初并非浸润在地中海气候中的西西里的雨季, 但最近频繁的降雨总令人莫名有种穿越到一年之冬的错觉。
千寻没敢再看不省人事的男人一眼, 咽了口口水,沿着原路拔腿就跑。
千寻不曾料到的是, 在咖啡屋门口, 她竟见到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青年双手抄兜站在台阶下,明明上前一步便能避雨,他却固执地驻足于狂乱的风雨中央。浑身上下已然湿透,皱巴巴贴在身上的休闲西装和湿漉漉黏在额上的银发,令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狼狈小狗。
老天就是这么滑稽, 总会让你在最尴尬的时候见到让你最想见的人。
正当千寻想转身躲开的时候,他却缓缓抬起了眸。
然后,浑身是血的千寻便束手无策地被锁在了他的眼中。
视线隔着雨幕交接一起的刹那, 千寻浑身一颤。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僵持半晌,她尴尬地一笑,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她这副狰狞的模样……一定把白兰吓到了吧。
与千寻的想法相悖的是,白兰并未流露出丝毫惊讶恐慌的神色。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千寻朝他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千寻只感到如芒在背,她只想快点逃离这里,逃离白兰的视线。她实在没有勇气以这身行头继续面对他了。
她又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就在此时。
白兰忽然一个箭步窜上前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他失控地收紧双臂,力道之大似要将千寻揉碎自己在胸膛内。虽然他的体温仍是一如既往的冰凉,但较之千寻现在的温度,他却反倒成了温暖人的一方。
白兰将脸埋入千寻的颈间,被雨水化开仍无比清晰的血腥气一拥而上,他却避也不避。
他没有像往常那般插科打诨,没有像往常那般嬉皮笑脸。
不知是否只是千寻的错觉。
他的话音,竟嵌进了一丝明显的颤抖――
“阿寻……你相信我吗……?”
千寻呆呆地被他抱着,大脑一片空白。
她甚至连白兰说了什么都没能听清。
往复盘旋于她脑海中的只有三个字――放开我。
浑身是血目光空洞的自己,千寻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心底发凉犯恶。
她实在不想让白兰再面对这样的自己了。
现在的她……会把白兰弄脏的。
谁知,越是这么想,白兰却越是将她抱得更紧。
他语无伦次地喃喃着,声音无助失落,如同虚谷内飘渺不定的风。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答应我……不论发生了什么都相信我可以吗……不论发生什么……”
千寻的思绪早已被她焦急的心情扯成了一团乱麻,她拼命地摇着头,不知从哪借来的力气,一把就将白兰给推开了去。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白兰的表情,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抱歉,我现在很乱”,便转身窜进了身后的咖啡屋内。
三天后,千寻为史密斯先生和茜亚扫了墓。
安葬他们的墓园坐落于洛维斯基山的山顶。之所以建在山顶,是因为这儿离天空最近。抬头仰望,碧蓝的苍穹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这样一来,逝者们在安息后也能被神永久保佑。
史密斯父女信了一辈子的耶稣,但却从未得到他的垂青。从某种意义上说来,还真是讽刺至极。
这一回,千寻没有再叫g田同行。
那一夜让她看清了自己最丑恶的一面,荻野千寻的死穴不是懦弱,也不是胆小,而是自私。她因为不想自己一人背负重担,所以选择了逃避;因为不想发生让自己后悔一生的惨剧,所以选择了杀人。
这样的她,哪还有脸去面对g田,面对白兰,面对赛琳娜呢?
将新鲜的花束放在墓碑前,千寻一语不发地垂首站了很久,最终轻叹口气,转身离开。
其实千寻有很多话想对史密斯先生和茜亚说,但当真正面对他俩被嵌在石碑中的冰冷的黑白照片时,她却发不出半点声来。
死了就是死了,虽然总有人喜欢自欺欺人地以“他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为由对其进行单方面的倾诉,但对方却是怎样都无法听见的。纵使你再怎样想念,这份心情却是永远都无法传达的了了。
一切都已没有了意义。
离开墓园,千寻的心情一如之前几次那般沉重非常。由于来时将车停在了半山腰的缘故,她便正好可以趁此机会散散心。
由于是工作日的缘故,山上的人寥寥无几。沿盘山公路旋转而下,千寻半天都没碰着一个人。
两次的险情已为她留下了害怕独处于空旷之地的后遗症,千寻咽了口口水,下意识加快了步伐。不料下一秒,一阵响彻天际的爆破声便平地炸开。
千寻条件反射地冲声源望去,只见公路右侧的树林中,一颗巨大的镏金火球冲天而起,以噬天之势向四周迅速蔓延开。
这是什么?!烟花?c4?还是魔术?
反复自我暗示“这不科学”的同时,千寻的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软。
只听一阵草叶摩挲的声响,眼前的灌木被人拨开,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下一秒,深不见底的枪口便隔空对上了她脑门。千寻下意识闭起双眼高举双手,一句“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没脱口,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惊呼便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寻桑,你怎么会在这里!?”
千寻一愣,忙睁开眼定睛望去,大惊失色。
“……g田?!”
青年收起□□,神色有些复杂。他脸色苍白,被冷汗浸得湿透的额发一绺绺地黏在额上。千寻的视线向下一移,眸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惊惶――从他的右下腹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早已染红了他捂住伤口的右手,向着地面坠成一颗颗豆大的血珠。
该死,怎么又见血!
看着g田愈来愈透明的脸色,千寻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青年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抱歉”,便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开停在公路边的凯迪拉克越野的车门将她塞了进去,随后自己也在驾驶座上坐了下来。
插钥匙踩油门换挡,一系列动作的一气呵成后,越野车便如离弦的箭沿着回环的公路飞速驶离。千寻害怕地捏住安全带,被他不同以往温和的驾驶风格吓得面如菜色。
千寻忽然想起初遇g田的那次,他就是用这样可怕的驾驶技术成功地让她在车上石破天惊地尖叫了一路。
但,现在的她却连叫喊的勇气都没有了。
越野车最终在一幢独立在别墅群中的洋房前停下,由于来过一次的缘故,千寻并未对此感到惊讶。
因为这里是g田的住所。
拔了钥匙,g田关上车门,捂着伤口步伐虚浮地向大门走。千寻忙上前掺住他,不料却被一把推开。
她愕然地抬头,却听g田低低地说了一句,“会脏了你的衣服的。”
与三天前她被白兰拥住时所怀有的如出一撤的想法令千寻愣了少顷,下一秒,她还是坚持拉住了g田的手臂。
g田浑身一震,但这回,却没有选择再次将她推向一边。
一进屋,g田虚弱地丢下一句“在沙发上先坐一会儿吧”便把千寻锁在了房间外。任她怎样敲打房门都不予理睬。
无奈之下,千寻只得抱着双臂倚在门边等待。她不是傻瓜,自然知道g田受伤的原因绝不会简单,并且那十有八九就是枪伤。这种情况若是通知医院,只会将事情复杂化。
焦头烂额地想了半天,千寻还是决定先别瞎掺和这件事。毕竟若是出了半点差错,都有可能造成难以想象的大麻烦。
就在这时,客厅内铃声大作。千寻一惊,四下环视了一圈才确定声源是摆在茶几上的复古式电话,她看了看毫无动静的房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提步向茶几的方向走了过去。
听筒被提起的同时,对方便急不可耐地出了声,“十代目,你没事吧?!”
听着这一陌生的称呼,千寻沉默了一下,“请问你找哪位……?”
并未听到预期中的声音,对方一愣,语气登时变得生硬,“你是谁,为什么会在十代目的家里?”
千寻终于反应了过来,“十代目……莫非你说的是g――”
――嘟嘟嘟。
没待千寻说完,对方便“啪”地挂了电话。单调划一的忙音在耳畔被无限拉长,连绵成一条无形的线,令她没由得心下惶然。
千寻将听筒置于原处,深吸口气,又回身向毫无动静的大门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犹豫了一下,她拎起g田顺手扔在鞋柜上的车钥匙和房门钥匙,拉开门走了出去。
由于走得急,千寻没能来得及开走自己停在半山腰的车,故只能先借g田的一用。
现在已到了午餐时间,虽说受了伤,但不吃饭肯定是不行的。可惜千寻对料理一窍不通,而且外卖叫来的玩意儿大都是些毫无营养价值可言的快餐披萨,故千寻只能开车去城区的大餐馆打包些补身体的料理来。
来时从国道转高架,一路畅通无阻。但回程就没那么容易了,为了不让食物冷掉千寻不能在路上耽搁太久,但若是开得太快那些汤汤水水又会洒掉,战战兢兢了一路,她总算在半小时后抵达了g田的家门口。
端着一堆一次性餐盒直奔厨房,她找了几个盘子将食物盛好,放入一只托盘中,然后抄起托盘就向g田所在的房间走去。正欲敲门,她便听见了从内传出的二人的对话――
“这么重要的事十代目事先怎么能不通知我?这有多危险你知道么!”
千寻一愣――这不就是刚才电话里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么?
另一道男声迅速接了上来,虽然虚弱,但千寻还是一下子就辨认出了他就是g田。
“很抱歉,狱寺君。是我考虑欠妥了。”
“不……失策的还是我。”顿了顿,那人又忿忿地补充了一句,“不过白兰?杰索那家伙真的是越来越猖狂了,居然妄想置十代目于死地……”
“白兰的问题,看来……”
听到这时,千寻的双手吃不住力,沉重的托盘立时向着地面坠去。
盛大的瓷器碎裂声平地炸开,温热的汤水淌过她的脚背,她却浑然不觉。
啪――
眼前的大门即刻被撞开,男人警惕的断喝声响彻耳畔,“什么人!”
千寻抬头,一眼就看见了门内的g田惊愕的神色。
她无意识地捏紧了双拳,深吸口气,一字一顿地问道,“g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这个女人是什么人,居然敢直呼十代目的名讳!”
千寻对其充耳不闻,她固执地一瞬不瞬地直视g田复杂难明的表情,为了强调什么般再度开口,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给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