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自在的日子似乎总是流逝飞快, 转眼间, 又是两三年,仁哥儿都是举人老爷了。
他的应制诗,依然只算得上马马虎虎算得上中规中矩, 但这个举人却也不算走了他家后娘门路来的,实在是他经义、论策等都很不错, 没白瞎了穆小七借予他每旬两次八百里加急往江南林海那儿往来信件请教的方便。
大侄儿是不足十二岁的举人,王子腾自己又升任京营节度使, 虽目前只是暂代正使之责的副使, 却也不过是再熬两年资历的事儿,又鸾姐儿经过他千挑万选,总算初步选定了一个人家, 那位年少有才, 比仁哥儿大四岁,却与仁哥儿是同年, 十六岁的举人也是难得, 王子腾又亲自设计考查其品性,难得满意;且那姓氏也不错,竟是崔氏大姓,其母与当今中宫更是一族,偏又是法律上已经很难株连到的旁支之又旁支, 家里头不算富贵却也殷实,更难得人口简单,鸾姐儿嫁过去便是自己当家做主, 真是再好不过的。
如此便是王子腾想起掌上宝贝了十几年的明珠给人定走有些抑郁,但婚期仍有三年,离愁不曾迫在眉睫,便总是欢喜多一些,近日出门每有人贺他三喜临门,他也是走路都仿佛带着春风。
虽眼下,秋日都将近了。
说来倒也巧,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给日渐承平的天下刺激得有些无聊了,也不知道怎么的,近来尽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前儿才在西山行宫弄了个作坊,说是要改良出能连珠发射的火炮;前前儿又才在津口建了个船坞,说是要造出比前朝七下西洋更大更好的大船,还特别要求优先做出能浮在水面行驶的铁船来……
总之在满朝文武眼中,起码一百人里头倒有九十九个半觉得皇帝委实匪夷所思的。但因着皇帝登基这些年,自家花费极其俭省,这些匪夷所思的念头又都只是在他内库里头开销,前年闹着不肯将地方献上的嘉禾供起来反而让工部一个堂堂四品主事带着一群老农折腾、却真在去年折腾出不算十分高产却难得耐旱耐涝的稻种来,也算有益万民。其他又有诸如将纺纱机放平了效率更好、用发霉的西瓜能做出利咽的好药……等等等等,十次折腾里头倒有三两次能出点意料之外的好处,众臣除了暗自嘀咕先帝果真有灵,也只得由着皇帝将工部折腾得人仰马翻。
这不,皇帝也不知道又打哪儿想起来的,忽然想要扩建京师大营,又要加建习练□□火炮的场地。
这个比起皇帝不知道是不是梦里见着的铁皮船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又花销仍是内库,内阁照样捏着鼻子认了,只是皇帝近来折腾的玩意儿有些儿多,铁皮船连珠炮亩产千斤的稻种之类简直天方夜谭的不去说,那什么水和泥初听着和小孩儿过家家似的玩意,却真弄出些挺实用的成果来,工部几个有真才实学的都一心扑在这事儿上,就是在烧灰和泥的活计上做不来的,也急巴巴去整理各地需要增修堤坝的河川,并预算成本人工等。
也就是说,实在没什么闲人给皇帝扩京营了。
皇帝偏又是个急性子,工部一尚书两侍郎,给他催得头发都要多白了几根,却又因为这两年有皇帝各种异想天开才额外得了那许多经费、且还真做出几样利国利民好物事的缘故,不好直眉楞眼地将皇帝的催促驳回去。
后来总算是那个住在荣宁街隔壁兴绵里的右侍郎想了起来:工部衙门里头现有的人手确实都忙不开没错,可也有那么一两个早许多年就得上官默许不来上工又不需上朝、是以在最忙碌的时候也索性被遗忘了的闲人,例如勉强也和他算是邻居的荣国府二老爷,可不就是挂了个工部员外郎的名头么?虽说这位早年勤奋了些时候,奈何账目算不清农时搞不明,上官实在不敢用,但扩建军营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爹又是上上任京营节度使,现任还是他大舅哥,想来就是有些什么做得不好,也自有人指点去,不过挂个名头总管罢了,总不会还做不来吧?
皇帝也做此想,又更有一层――仁哥儿中举之后确实得瑟得皇帝都想狠捏他几下胖脸蛋不错,却也不是贾家妇人能在背后嘀咕的,虽贾政识相,不过是将仁哥儿作为别人家的孩子来督促自家儿子用,皇帝也不好去和别人家的后宅妇人计较,还不如让一贯只爱宅在家里头养清客的贾政好生去京师大营吃些苦头,也认清楚些他这个国公府的二老爷和永安街王家的差距,省得真让他家无知妇人寻摸出些什么旁支家的寒酸女儿来配仁哥儿。
――虽然那一边抽条一边长肉导致十几岁了还是胖鼓鼓一只,且性子越来越懒散好色父控黏人碍事儿的胖小子确实很讨厌,但好歹是朕的继子,也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觊觎的?
皇帝撇嘴不屑与妇人计较,顺势将贾政扔给王子腾自己折腾去,就又趴在王子胜肩头,拿水镜看四方天下。
说起来,还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大庆之外的蛮夷之地居然那般宽广,且脚下这片土地超脱出去看,还真是圆滚滚一个球儿!皇帝初初发现这点的时候总担心会不会从球上脱落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尤其怕掉到找不到他家子胜的地方去,后来见他自己怎么跳跃都还是落回地面,才慢慢放下心思,又去看各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什么水和泥铁皮船连珠炮的折腾,便都是在别处看来的,有些是已经有了成果,皇帝看了个大概再去让工部折腾,便总容易些儿;有些却是连那些蛮夷自身都还只是构想,到了工部便直接成了天方夜谭,只是皇帝直觉有些好处不肯放弃,又内库且还折腾得起,才维持着。
王子胜也由着他。
虽然这么做极大地改变了大庆朝的命运,但自他来了此处,改变的命轨也不少,皇帝不过是手笔大了些儿罢了,且除了借玄光水镜窥视天下得些先机之外,所有改变都不曾用到玄门法术,自然不会因此给他日后的修行累及什么因果,倒是王子胜因着提供水镜沾上些许,但他于此间牵绊原本极弱,原身投胎的小泰安又就在身边儿,正好再给他分出大半去,于王子胜也无妨碍,于小泰安更成了功德居多,虽几分煞气让她在姻缘子嗣上头艰难些,但小泰安原也不该是个如一般女子相夫教子的命轨,倒也罢了。
却不想,贾政虽素来对仁哥儿不太看得上,却对王子腾的几个女儿相当看好,鸾姐儿岁数不和又定了人家,泰安凤哥却都极好,生母又和他家老太太一般出身史氏,且在京师大营上头跑了些天,也看出来王子腾不只节度京营、且还是个和翰林清流也说得上话的人物,因此便琢磨起亲上加亲来。
就是王史氏于妇德上头有些不足,当贾政既然觉得王家女儿好,便也不去计较王家两府主母都把持得连庶女也没影儿的不贤,只想着等事情敲定之后,让妻子多多回娘家教导着也就是了。
至于人王家肯不肯?在贾政看来,他家珠哥儿虽不比仁哥儿爱显摆,小小年纪又是秀才又是举人的,但天资极好,比自己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过是因着身上有个监生在,不需与寒门子弟一般童子试,方才多压着他几年磨砺性子没下场罢了。更兼妻子又是王家姑太太,性子虽木讷些,却最是个和蔼慈善的,到时候自家侄女儿做了媳妇,还不是当着女儿待?可不比到别家强多了?
贾政想得极好,不想他在京营虽常能遇上王子腾,人却是来去匆匆的大忙人,说不上两句话就又有别的公务要处置,这话头总搭不起来。但他也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他又好歹是王家正经的姑老爷,除开这扩建京营之事外又实是个大闲人,真有心,要找着机会与王子腾说话,其实也不甚难。
王子腾近来心情也真是好,见着贾政时也不觉得怎么膈应,反倒为自家嫁了那么一个妹子进他家,暗地里有些不好意思来,看他这些天数次欲言又止,今日又特特寻上门来,还以为是为着要往上动一动,心里虽觉得这人迂腐不堪用,却总是一家子亲戚,只看在自家那位二姑太太居然连贾家的嫡出姑太太也没放过这份上,工部不行,往礼部太常寺之类的清闲衙门活动活动,给他升一级半阶的,约莫还行。
不想贾政一开口,就是称赞他家女儿的。
王子腾为着个鸾姐儿,就精挑细选了四五年,几乎是小姑娘才留头,他已经开始相看女婿了,偏生这么千挑万选看好了一个,真定下来还各种看人不顺眼呢!现在泰安也才要留头、凤哥儿更是个丫鬟都没扎起来的小家伙,哪里听得这话?当下脸色就变了!
偏贾政还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王子腾不说话,他只当人是在仔细听,当下更用心游说,虽然不好大肆夸奖珠哥儿,却也不免将自己对其前程的期许又展望一番,重点更在亲上做亲的好处上,只说姑姑做了婆母,必然是千好万好的――他还真是这般想,却不知道王子腾虽一时没好和贾家撕破脸,却都是看在代善贾母贾赦甚至他这个倒霉姑老爷身上,对自家那位姑太太,却实在不敢信不敢亲,不过是不好明着疏远罢了。
哪里舍得将女儿推进她家的火坑去?
王子腾笑得比牙疼还难看,婉拒了七八回,却不知道贾政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七八回都将话题又拐回来了,无奈,只好笑着又道:“珠哥儿就和她们亲哥哥一般,日后女孩儿们出嫁,不定还要珠哥儿与她们撑撑腰杆子,莫让婆家欺负了去。”
不容易啊,贾政总算听明白了,他倒也是个不藏奸的,当下脸上就带出几分不悦来,王子腾也不以为意,只招呼他吃茶,因原先以为是贾政为了动一动便大方收下、现在看着倒不知道是为什么了的厚礼退回去不好看、收下来又心里膈应,转眼看到墙上挂着的王羲之草书,因方才贾政赞过,又价值远在收下的礼上,便也不去不舍,直接取下来给贾政带了回去。
直到晚间睡下,王子腾才互相想起来,他那幅草书是仁哥儿送过来的,早前一时情急倒忘了,便有些懊恼,待得次日从自己小私库里头搜摸了一张顾恺之的画去哄仁哥儿,从他嘴里得知那画居然是他“后娘”在他中举后让人送来的,背心更是出了三层白毛汗――按礼制说,这皇帝御赐之物本该供起来的,不说私底下馈赠,就是自家略有些不恭敬都是死罪!偏这幅却不是内务府走正规程序出来的,乃是私下给仁哥的贺礼……如此,可是请罪好还是不请罪的好?
王子腾可不觉得自家还有什么事是瞒得了皇帝的,可怎么认也是个问题啊!
倒是仁哥儿大咧咧一摆手:“后娘也是娘,我娘带进门的嫁妆,又是给了我的,我再孝敬了伯父,还不是伯父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就是给了贾家伪君子可惜了些,但也不值当他伯父一额头冷汗的紧张啊!
王子腾苦笑,有个皇帝做弟婿的压力真大,但想着仁哥儿的话也有道理,皇帝也不是个小气的,便只教仁哥儿:“后娘什么的,莫再提了。”
每次仁哥儿这么喊,皇帝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能让他寒毛直竖,也就是这小子,怎么都吓不怕,偏子胜也不说他,也不管皇帝如何放杀气,王子腾只觉得自己单为这事,就能愁去几年寿!
有越大越爱折腾的仁哥儿做比较,王子腾真心觉得都是女儿也不错,体贴温柔不捣乱,就是最活泼的泰安儿,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从来不过分锻炼她家老父的老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