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气氛不好,小家伙虽心志坚定,到底是小孩儿,第一次见着皇帝气势全开的样子,到底对那忽然尽数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亲手杀了多少人又一个轻飘飘的命令就能族诛几家才能练出来的杀气与威仪,一时很有点不适应,等到他回过神来,皇帝早带着太子回去了。
小家伙立刻傻了,他自诩是男子汉,结果媳妇儿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连吃点东西都要让小厮试毒好几回了,他却只顾着醋;好容易今儿醋得很了、问了出来,媳妇儿也不欺不瞒地说了,他也确实想着寻摸个法子护住媳妇儿才好,可这法子还没弄到手,他居然就给岳父一吓,都没顾上护好媳妇儿了?
小家伙傻乎乎的,瞪了半天眼,扁了扁嘴,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泪水就和断线珠儿似的接连滚落下来,偏小家伙这次不比往常,除了喉间实在忍不住泄露出来的一两声儿哽咽外,硬是抿死了嘴儿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让王子胜更加心疼得不行――他虽然也爱逗儿子,偶尔也会恶趣味地想将小家伙逗得大眼含泪可怜兮兮的,可小家伙多是半撒娇半委屈的泪花儿,哪里有过现在这样连声儿都不敢、不愿出的,伤心至极?
王子胜一把将小家伙抱了起来,接过小厮递上来的帕子,也不嫌脏,亲自将小东西将眼泪好生擦了,又给他拧了拧鼻涕,可不想鼻涕才清干净了,接着留下来的泪花又糊了小东西大半张脸,王子胜无奈,又换了干净帕子给他擦着,嘴里难得温声细语地叨叨问道:“爹爹的小仁儿怎么了?可是刚刚给伯伯吓着了?回头爹爹收拾他好不好?”
这话倒不是王子胜明知故问,修行者修为够了,往往能有窥视人心之能,这有时候也挺方便的,特别是用于在凡人面前维护修行人形象的问题上,有着特殊的贡献――谁知道两个甚至多个仙风道骨的修行人之间,在进行如何欢脱二缺的心声交流呢?不过私底下,亲近可信的人之间,总什么都听着也不是个事儿,因此王子胜早习惯了对于至亲之人,只听取他们主动愿意传达出来的那部分心声,对小家伙也是如此,方才错过了小家伙伤心的真正缘由。
却不是故意欺负逗弄小家伙的。
只不想,这不是故意欺负逗弄的一句安慰话,竟是比任何故意欺负逗弄的时候还厉害,小家伙原本就哭得涕泗滂沱,听了王子胜这一句,越发伤心得只差肝肠寸断――枉自称是男子汉,给岳父一吓居然连小媳妇整日都生活在水生火热里头都顾不上,且,就是顾上了,就像爹爹以为他是单纯给伯伯岳父吓到,就说什么“回头爹爹收拾他“似的,也还是要向爹爹求法子呢!
自己竟是这般没用?
哪里还算什么男子汉?遇事只知道找爹爹,胆小得一吓就连媳妇都忘了……
回想起刚刚自己吓傻时,小媳妇被岳父大人拉着走了,虽反抗不得,却是回头看了自己好几回,眼底没一丝抱怨,只满是安慰关怀,嘴型依稀还是“别怕”之类的……
那么美那么贴心那么贤惠温柔的小美人啊……
会不会,因为自己太没用,就成了别人家的小媳妇了呢?
小家伙想到此处,越发悲从中来,原先倔强的不肯失去最后一丝男子汉体面的顾忌也丢了,终于咧开小嘴哇哇大哭起来,刚刚拧干净的鼻涕随着一直就没干过的眼泪一起喷发,他自己的脸上脖子衣裳,王子胜的衣裳肩膀脖子等,无不遭了殃,甚至连王子胜没系进粗麻发带里的几缕发丝都沾上了,也就是小家伙现在只得脑门儿上覆着的一小撮薄薄的刘海儿,方才免去了头发遭殃――
可就这么着,也是王子胜数百年来,第一次这么脏!就连那次劫雷下头,也不过法宝粉碎肉身成灰呢!哪儿可能像现在这样,鼻涕眼泪甚至口水儿糊了一身的?
就连小家伙自个儿,虽说素来爬树摸鱼无所不至,可也是王子胜自认识他以来,最脏的一次。
说真的,餐风饮露的修行人,除了偶尔几个奇葩,基本都有点子洁癖,哪怕是外头看着什么破衣烂衫的乞丐模样,也往往只是蒙蔽凡人的障眼法,正经身体上头,那是再干净不过的。就连那些说是色相皆空的修佛者,也大多是讲究宝相庄严的呢!
王子胜虽说两世天资都特殊些,但这些小事情上却还是很随大众的,洁癖什么的,自打他修为足够之后,那绝对是纤尘不染,就是现在重修了,修为不算很够了,王子胜也还是尽量保持了身体的整洁,一天起码八次除尘净身的法诀施于自身……
可现在给小家伙弄得一身脏兮兮,王子胜却毫不介意,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别看他近千年都没成家,也鲜少往世俗里头去,修行者情绪波动也确实少了点,遇上这样悲极嚎啕的时候不多,可王子胜好歹帮忙养了大师兄七百多年,又带了两个师弟各二十年、两百年(小师弟乃是人类修士和妖类修士的混血,生长期比较长),再说也不是小儿才会这么憋哭的,自然也知道这种时候,放声大哭比强忍着默默流泪的好。再摸着小家伙的手腕略一把脉,也发现郁气发了不少,比起一身不过两个法诀就能解决的脏污,王子胜可不就得不嫌反喜么?
一边越发将小东西揽紧了些,任他在自己肩窝上头蹭上各种眼泪口水鼻涕儿,一边轻轻拍抚着小家伙的后背安慰诱哄,好不容易才让小家伙开了金口,声音沙哑抽咽不断,内容却傻气十足,让王子胜听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又有点儿后悔自己刚刚逗小家伙逗得过了,偏后来觉得逗弄够了、要满足一下小东西的愿望了,又给那人间帝皇迷了一下心神,一来二去的,倒将小家伙和自己撒娇腻歪了许久的事儿给忘了!
叹了口气,王子胜有些心酸,小家伙居然短短十来次会面,就将那个小太子看得这般重!只是小家伙都哭成这样了,王子胜也不好再拿捏着,反而还要爱屋及乌,原本不过是想着随意在清水里头打个法诀,保那小子一年不为人间百毒所侵也就是了,现在看着小家伙对那小子不像是一年半年会淡得下来的,却只得改了主意。
王子胜大方了,小家伙却不满足,听到那防毒护身的宝贝要几天后才能得,还抽抽噎噎地问:“那这几天呢?如果小哥哥这几天里头就遇上危险可怎么办?”一边说一边又使劲拽着小手腕上戴着的一个白银镯子,可惜还是弄不下来,倒将原先试时就蹭红了的手腕彻底弄破皮了,给他袖子上的泪水一沾,很有几分刺痛,小家伙却浑然不觉,又气鼓鼓的将手腕往石桌上砸了两下,可惜手背上头都砸青一小块,那银镯子却连略扁半分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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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胜只是看着,直到小家伙泄了气,嘟囔着“这东西真讨厌,怎么就拿不下来”之类的,又见他脸上泪水也干了,气息也渐渐稳了,才恐吓他:“爹爹还想着给穆小子也弄一个呢,仁儿这么不爱护东西,小心东西弄不来!”
果然小家伙一听,是又喜又急,喜的是爹爹果然也是疼爱小哥哥的,这难得的神仙宝物都愿意帮着再求一个来……
小家伙虽总被称赞是早慧伶俐,但因众人护着,心思单纯,仍处在相信月亮里头有位漂亮姐姐、养着一只爱捣药的长耳朵小宠物,素食数米时都要虔诚、□□母会看得见吃得到的,傻气至极的“小时候”。
这银镯子王子胜给他时虽只含混说是难得弄出来的护身法器,可小家伙先是不以为意,后来在余震期间和太子一道儿乱跑的时候又得了这镯子的好处,便在亲眼见着镯子上的银光护住自己免于受伤、被自己护着的小媳妇却对那银光视若不见之后,很是明白了这东西的好处,却没忘自家爹爹身上想,连王子胜最初和他说的“弄出来”也被他误记成“弄来”,然后更是理解成是虔诚和神仙“求来”的……
总而言之,在王仁小朋友的小脑瓜里,这看着不起眼的小银镯子是最珍贵最神验不过的,他原也起过将这东西给小媳妇当信物的念头,只是自己偷偷试了两回,始终拿不下来,又因为恰好听过那么一句半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也知道自己私底下定了媳妇儿似乎不太对,又这东西实在难得,又还不知道太子处境之艰难,也就没歪缠。
到了刚才听明白太子的话、弄明白他的处境之后,小家伙就下了决心,先是歪缠了王子胜好一会,为了就是再来一个宝贝银镯子,可王子胜那时候还不知道穆家小子在小家伙心里头重要到何种程度,便觉得巴巴儿费老鼻子劲儿,去打开那紧要关头忽然大显神威护住他神魂的宝珠很不划得来,虽说那珠子自他幼年时得了,都平凡了近千年,一遭显威倒是神奇得很,他身上须弥芥储物镯等各处存着的东西,除了拿出来对抗劫雷然后被彻底毁了的那些,其他的都好好儿被那珠子收着、一道儿随着他的神魂来到此间……
天知道那珠子是怎么保存那些东西的,须弥芥收在识海轻易不拿出来,当时也无暇顾及的不说,那储物镯就戴在左手上,王子胜可是亲眼看着它随着他的肉身化作灰飞的!一般来说里头的东西肯定也在劫难逃,可偏偏,储物镯须弥芥倒是都没了,东西却都好好儿被收到珠子里头!
可那储物镯本来就是要炼气大圆满才能勉强动用的东西,须弥芥更是若非他资质特殊,一般的金丹初期都不见得能运用自如,这宝珠虽没比那两个刁钻,可王子胜借着重修的东风,以炼气后期的能力打开它一回也不容易,拿出了东西来要炼制更难,勉强炼制出来了,也不过是些王子胜原先看都不屑看一眼的低劣法器。这宝珠里头的秘银虽不少,可拿来炼制那么低劣的法器,也未免可惜了。
王子胜也就只舍得给小家伙炼这么一对,就连怀着他这个身体原魂魄的史氏都没得呢!
原任是小家伙撒娇央求了许久,王子胜也只答应会给他保一年不惧百毒的良药,却不肯松口给他这么一个镯子,也是正常。
可现在,看着小家伙为了那小子一个还没影儿的危机,就哭成这样,王子胜也无法再不舍得那点子东西,可谁知道他还没将话讲明白,不过是说了东西要几天后才得,小家伙就急得直接砸镯子――也不想想那穆小子之前好几年独自支撑时都过了,现在好歹有亲生母亲护着,刚刚亲生父亲也听明白他的处境了,何至于短短数日就能出啥大事?
饶是王子胜近千年修行,心思淡定,此时也不禁有几分气几分恼,气的自然是那穆家臭小子居然短短时日就勾得小家伙如此,简直连魂儿都险些要随着他飞去了!恼的也是那穆小子多些,年纪是小家伙的两倍,却没能保护好自己,倒好意思让小家伙替他操心!可也有那么一点是对小家伙的,虽说那镯子原先的王子胜,哪怕还是被认为资质平庸的时候,也看不上眼,可他现在不止没了筑基的父母,也没了只差一步就能勘破炼虚境界进入合体期的师尊,小小炼气后期的小修士,弄这么个镯子可也不容易了,小家伙原先也很是珍稀,偏偏为了个外人倒不知道爱惜东西了!
这让王子胜怎么能不出言逗弄恐吓他一下?
小家伙急的,也就在于他自己的一时犯浑:好难得的东西,爹爹好不容易才松口,若是因为自己不爱惜物力,就反口不帮忙了怎么办?又或者,爹爹虽还是帮了,神仙却因为自己的不敬不愿意给了怎么好?
――自己居然不止不够强大不够男子汉!
――自己居然这么能坏事帮倒忙!
所以说,王子胜虽因着有个长年幼年期的大师兄,对于幼儿心理学没特意研究也很有点了解,可是很显然的,对于凡人幼儿心理学的理解,很有点儿不够用。
诚然,以往这么逗一逗,小家伙紧张兮兮的确实很有玩;也诚然,小家伙方才虽哭得悲伤至极,但现在泪水鼻涕都擦干了,连气息也平稳下来了……
诚然,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王子胜的大师兄三师弟小师弟等,都能调整过来……
可是!
小家伙只是一个凡人小朋友,心里素质虽说不错,可才被逗哭过,好容易略缓一些,你偏拿同一件事又来逗他……
尤其是让他想起了自己不够男子汉不够强大之类的……
这不明晃晃的□□吗?
西埃斯都没这个厉害了有木有!
逗哭小家伙不算啥,事实上,其他哭法,撒娇的委屈的,王子胜恶趣味上来的时候还挺有成就感的。可又是那样几乎撕心裂肺悲伤至极的哭法……
就算是王子胜,也不由傻眼了。
好容易才哄好的,让你嘴贱让你嘴贱!
――看多了皇帝心中小人儿的小剧场,王子胜明明离修出元婴还不知道要多久,连神识都没再凝结成人型,他的心中,也果断出现了一个小人儿,各种捶地挠胸自打巴掌了有木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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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胜脸上还不看出什么,心里的小人儿却果断苦逼脸了,少不得又将脸颊脖子肩窝窝,衣裳头发手帕儿,都贡献出来给小家伙擦眼泪口水鼻涕等,嘴里也是殷勤劝问,好不容易问出了小家伙原来是在纠结自己的能力,心里的小人儿又是欣慰又是诧异的辶耍勒7踩说纳て诤芏蹋裁徽饷炊贪桑炕共坏轿迳盏囊桓鲂一铮憔澜崆坎磺抗徊还荒凶雍骸
你当你亲爹我是木头人啊?至不济还有个亲娘伯父伯娘在呢,哪里至于真要你这小东西的嫩肩膀出来扛事儿了?
天天说是男子汉,还真以为是男子汉了?就算是男子汉,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事事能为吧?
五生日的小豆丁,五生日的凡人小豆丁,五生日的凡人普通勋贵人家、连宫门儿都没摸到过的小豆丁……
无法给太子解决身边的危机很丢脸么?
无法给太子提供修行人特质护身密银镯很丢人么?
王子胜仰头望天,自己五岁时在做什么?拿着爹爹给自己学画符的星砂素玉笺涂鸦呢?还是拿着娘亲给练剑法的仙剑劈家具砍石头呢?
近千年前的旧事依然很清晰,清晰到王子胜心虚汗颜。
下巴轻轻在小家伙的大脑袋上头蹭两下,王子胜叹了口气:“好吧,原本想等你再大点再教你的。”
更重要的是,小家伙的灵根马马虎虎,虽不如王子胜的全偏还过分平均了,王子胜原本想等他自己筑基之后,能给小家伙引气入体再教他,也好让小家伙少走些弯路。可难得小家伙如此客气,且路走多了,不管直路弯路总是个历练,怎么也比现在这么自伤烦恼的好,也便松了口。
果然王子胜这话极得小家伙的心意,乍一闻言,他眼中原本含着的泪花还继续往下滚,里头却已经有星星在闪烁,胖胳膊直往王子胜脖子上缠,一声又一声儿的好爹爹,小嗓音带着几分哭喊过后的嘶哑,也还是奶气十足,此时更是甜得拧出蜜来,小脑袋小身子也是逮着哪蹭哪,耳边脸颊肩窝窝,胸膛手臂胳肢窝,也亏得小家伙虽比同龄人高出不少去,王子胜的身高却也不低,他且还没能高到,能就这样胖得弯起来都能看到个小坑坑的手肘都搁在王子胜的肩头,还能拿胖脚丫蹭到王子胜腰部以下位置的程度,总算少了好些尴尬。
王子胜给他这一通揉搓,什么心酸什么苦逼什么又欣慰又心虚都飞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只要胖儿子高兴,有什么是不行的?等自己筑基之后帮他引气入体是修行,现在先拿那早年闲极无聊收集来的武学让他锤炼肉身也好,说不定在自己筑基前小东西就能以武入道了呢?至于小东西如此深刻醒悟自己的嫩肩膀必须迅速强大起来扛事儿的缘由……
修真者是真面本心不错,但也犯不着在此等父子温馨的时刻,没事儿找事给自己添烦啊!
王子胜抛却杂念,只想和宝贝儿子一享此刻温馨,小家伙却忘不了他家小媳妇,兴高采烈了一会,听得王子胜留他今晚住下,却踌躇了起来。
能早一刻学到变强的本事自然好,在小家伙心里头,伯父固然是既能轻松应对各色人物,又能写得一手好字,又能射得一手好弓箭的真汉子,可伯父再亲到底只是伯父,父亲就是再弱也还是父亲,何况王子胜原身也不很弱,张氏又为了好些考虑,没少在儿子面前高大丈夫的形象,小家伙素来对父亲就崇拜得很,现在还更加神秘的,能弄来那样神奇的镯子――这样的父亲,居然愿意教自己本事,就是小家伙还闹不明白自己到底会学到什么,也足够期待了。
又,王子胜陋居家庙草庐,小家伙早前就心疼爹爹孤单,说过不知道多少回要留下来陪他,不过王子胜始终不肯,现在好容易松了口……
若不是顾忌着小媳妇那儿,哪怕是不学什么,只要留下来陪陪爹爹,小家伙都是很乐意的,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