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深失踪半个月。
辅导员联系上了赵云深的母亲。赵母说, 丈夫去世,儿子在家守孝,暂时赶不回学校。她问辅导员, 学校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辅导员不断安慰她, 憋到最后才说:再过几天,就是大四年级的期末考试。虽然赵云深事出有因,但是,学校的考试规定不能更改。
母亲含泪,转告儿子:“你去学校考试吧。”
赵云深却回答:“过了头七,我再走。”
母亲劝说道:“你爸还在的时候,就怕打扰你的学习。你那么用功, 家里给你的经济支持不多,也没办法托人帮你找关系。你总是说,最大的愿望就是拿到职称, 进大医院……”
赵云深抬起手, 扶着一旁的桌子:“妈, 你别担心我,你回房间休息。”
无论如何,他们还要打起精神, 办好后事。
亲人去世的那一瞬间,痛苦就在心底扎根。之后的追悼会、葬礼、上坟, 都将反复提醒在世者:阴阳相隔,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哪怕他生前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每当想念时,他的至亲也只能到坟前坐一坐。
自从父亲走后,赵云深母亲的精神与身体状况都不太好。她不上班了,请过病假,枯坐在家,经常整理几十年前拍过的老相片。
八十年代留存的黑白照片中,赵云深的父亲年轻挺拔,英姿飒爽。照片边缘是锯齿状的花纹,背面写有一行字:“思你念你,此生相依。”
赵云深的母亲对着这张照片流泪。
隔日,她去了影楼,放大照片,做成遗像,挂在书房中,桌前摆上烛台和香炉。她每日点燃一根檀香,还会和丈夫说许多话。
赵云深原本想开解母亲。后来,他觉得,这样也好,她心里有个寄托。
赵云深每天清晨出门,走到农贸市场买菜,回来做饭、刷碗、打扫卫生。规律的生活只持续了两天。第三天上午,赵云深走出小区,竟然撞见了狂奔向他的许星辰。
许星辰抱住他不撒手:“你家里出事了吗?”
最近,赵云深经常听见“节哀顺变”这四个字。他乍一见到许星辰,就像久行于黑暗的迷途者发现了一束光,身心交瘁,恍如隔世。
他扯开嘴角,挤出一个比哭更惨的笑:“我爸走了。”
许星辰定格在原地。
赵云深又对她复述一遍:“我爸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许星辰泪眼模糊,脑袋直往他怀里冲:“你不要说了,我明白的,我都明白。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我会永远对你好,永远照顾你的。”
许星辰刚说完,赵云深紧紧揽住了她。她的耳朵一凉,全身的感官都被唤醒,变得无比灵敏,哪怕此时见不到赵云深的那张脸,她也知道,他哭了,留了一滴眼泪,落在她的耳朵上。
她心疼得像是被谁千刀万剐。
他哑声问道:“你特意来找我吗?”
许星辰用力拽着他的衣角:“杨广绥找到我,让我求你回学校考试。大家都不知道你怎么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赵云深弯腰,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你也没考试吧?实习工作请假了?你有空复习吗?”
“这些都不要紧,”许星辰却说,“我来陪你了。”
赵云深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他抽完一根烟,带着她去市场买菜。
菜市场摊位杂乱,吆喝声喧闹,许星辰东奔西跑,买下两斤鲍鱼和螃蟹。她实习挣到了几千块钱,平常基本都不花,全部存在银行,非常节省。但是她今天消费不眨眼,拎了一大堆东西,跟着赵云深回到他的家里。
房门打开,满室寂静。
许星辰和赵云深的母亲打了个招呼。对方的态度不冷不热,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许星辰特别能理解她。因为丈夫刚离世,所以,并没有待客的好心情。
许星辰挽起袖子,跑进厨房忙活。
鲍鱼的壳与肉之间,沾着一层细碎的泥沙。许星辰拆开一只新牙刷,站在水池边,刷得起劲,赵云深一边淘米一边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你不能不去参加期末考试。”
“你也是呀,”许星辰抽了一下鼻子,“杨广绥说,大四年级没有补考。你付出了三年半的心血,最后一年不能打水漂了。你休整一天,明天和我一起返校,好不好?”
赵云深拆开黑色塑料袋,答非所问:“真倒霉,买到一个发芽的土豆。”
许星辰用抹布擦手,蹲在他的面前。她那一双澄净如清泉的眼睛,似乎望进了他的心里,她做口型问他:“ 你是不是在自责?”
许星辰很颓丧。她一难过,就特别想哭,这次她强忍着,哽咽道:“你这样惩罚自己也没用,你爸爸不想看到你自暴自弃。”
她说:“振作一点,哪怕只是挺过考试周。”
赵云深拔掉了土豆新发的绿芽。他侧过脸,认真看着她:“我爸走后的那两天,我妈吃不下一口饭。我这么一返校,家里没人管她……”
许星辰终于找到根源所在。她做出一个大胆举动。午餐结束后,赵云深在书房整理东西,许星辰找上了赵云深的母亲,她详细解释医学院的规定,还有大四年级的特殊性,很快劝服了赵云深他妈妈。
第二天下午,许星辰拽着赵云深踏上火车。
她被赵云深的朋友们称为“救星”。
杨广绥甚至说:“你们瞧,患难见真情!”
杨广绥一个劲地询问赵云深咋了,是惹上了恐怖的黑社会,还是看破红尘想出家?除了这两种假设,他想不出赵云深为什么会放弃考试。
赵云深实话实说:“没爸爸了。人走茶凉。”
他牵挂着独自在家的母亲。连续三天,他泡在图书馆疯狂复习,顺利度过期末考试。寝室里的兄弟们都很关心他,经常从食堂给他带饭。许星辰更是每天报道,拿走他的脏衣服,洗净晾干再送回来。
不同于赵云深的一贯优秀。本学期,许星辰每门课都徘徊在65分左右,惊险过关。由于她已经开始工作,当然也不在乎成绩,心中想着:及格就行,及格万岁。
大四的寒假终于来临。
许星辰向公司告了年假,提前回家。她还在一所驾校报名,打算趁着最近有空,把驾照考下来,贷款买一辆车。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赵云深,他应道:好啊,我也去考一个。
正中许星辰的下怀。
她默默盘算:只要赵云深转移了注意力,时间会抚平他的所有情绪。
冬天的夜晚黑得早,驾校又离赵云深的家很近。于是,训练结束后,赵云深常把许星辰带回来,等她吃过晚饭,再把她送回她的小区。
为了活跃赵家的气氛,许星辰讲过好多的笑话。她偷偷给赵母买过一套护肤品,又送了她一对平安符。许星辰说:“您现在是他最重要的人,我的新年愿望就是祝您平安快乐。”
赵母将平安符收进抽屉里。
人一旦上了年纪,记忆力便会减退。几天后,赵母又想找到平安符,挂在丈夫的遗像旁边。她多希望世上有鬼啊?倘若无鬼,那她真是与丈夫永别。
赵母来回走动,翻箱倒柜:“平安符呢?”
那一晚,许星辰待在赵家。而赵云深下楼散步,顺便去一家小超市买烟……许星辰不准他抽烟。他比许星辰更清楚,染上烟瘾的人会有怎样的肺部——无比恶心,漆黑中透着一股土黄色。于是赵云深限制自己,这一个月之后,他就戒烟。
许星辰还以为赵云深是单纯地散步去了,他想一个人静静心,无需任何人陪伴在侧。许星辰明白男人一定要有自由,要有独处的空间,所以,她对赵云深的管束很少,少到几乎没有。
她对赵云深的母亲又很热心。眼见赵母急得团团转,许星辰飞快奔向书房,拉开抽屉,提醒她:“阿姨,平安符在这里。”
许星辰扒开抽屉内的杂物。
角落里塞着一个巴掌大的铁盒——大概是哪一年中秋节之后,被留下的月饼盒子。那铁盖没有扣紧,许星辰随手拨弄,盖子就掉了下来。她害怕弄乱人家的东西,赶紧一只手端起铁盒,另一只手抓住盖子,正要关紧,盒内几张白纸上的“欠条”二字,让她胆战心惊。
赵母循声望过来,汗毛倒竖,尖厉地质问她:“你瞎翻什么?”
许星辰被吓了一大跳,顿时做贼心虚。她发现,赵云深的父亲去世之前,接受医院的各种治疗,花掉一笔巨款,欠下十几万的外债。而那些慷慨解囊的人,多半是赵家的亲戚——比如赵云深的伯父和堂姐。
赵云深不知道这些事。
他知道了也没用。
年轻的医生能挣多少钱?养活自己就算不错了。
许星辰心慌意乱之下,放开盒子,一再后退,她无意识地伸平手臂,碰到了一副挂在墙上画像。相框掉落在地上——那是赵云深父亲的遗像。
赵母的头发散乱,遮挡了她的视线。许星辰凝望着她,心跳巨响,仿佛震动了耳膜,脚下忽然一痛……原来许星辰踩到了相框边缘。
赵母飞奔过来,捡起遗像,撞倒了许星辰。
“你干什么?”赵母质问她,“你妈妈没教过你怎么在别人家里做客?”
许星辰哑口无言。不过片刻,许星辰坦白道:“我……我没有妈妈。”
赵母道:“去世了?”
许星辰摇头:“我六岁的时候,我妈妈,她……”
许星辰不习惯撒谎。可是有时候,她张开嘴,话已出口,又恍然发觉,讲实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她欲言又止几次,赵母猜到了原因:“跟另一个男人走了?”
这是实情。许星辰默认。她听见赵母评价道:“不要脸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姜锦年出场(想念我们的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