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赵云深怎么问, 他的母亲都咬紧牙关,绝不肯向他透露一个字。为什么?赵云深开始反思。或许在父母的眼中,他还不是一个成熟而可靠的男人, 禁不住来自家庭的强烈打击。
他说:“妈, 你等我,我明天就回家。”
“不,不用,”母亲的嗓子像是突然哑了,情绪和声调一同沉寂下去,“你做完培训,考过了期末考试, 等寒假再回来。”
赵云深往后一靠,僵硬的背部贴紧了椅子:“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啥大事,”母亲回答, “你好久没回家, 我和你爸都挺想你的。”
相比于几分钟前的惊慌失措, 赵云深的母亲明显平静了许多。她絮絮叨叨地叮嘱赵云深认真学医,心态放宽,要以前途为重。赵云深听不进她的一番劝告, 只想立马不停蹄赶回老家。
次日上午,他写下一张请假条。
领导问他:“小赵, 家里出事了?”
赵云深实话实说:“可能有事,我想回家确认。”
领导端起自己的茶杯。那杯子是九十年代医院发放的慰问品,被他沿用至今。他观摩着杯子, 静静地坐着,等到水中茶叶完全泡开,才说:“你的请假条,我怎么批示呢?我要写一行,赵云深家里可能有事,培训无法完成。”
赵云深退让道:“我老家也在北方城市。我坐今天下午的火车,凌晨到家,如果家里没事,明早就能赶回来,我请两个半天的病假……”
领导摇头:“我给你开了个先例,别人都会跟着学。我不晓得你们是去干嘛了,只能严格要求你们每一个人,争取做到一碗水端平。”
赵云深捏紧拳头,抵住坚硬而冰冷的桌面。
他用另一只手铺开请假条,近乎哀求道:“您签个字。有责任,我来担着。”
“我签字很简单,两秒钟的事!”领导见他倔强固执,嗓音猛然拔高几度,“赵云深,你待在一个团队里。培训机会不是天上掉下来,正好砸到你头上的,你就这么自私吗?随便找了个理由请假。你晓不晓得,手术台的实训按照人数分好了,三人一组,现场测评,你走了,你的组员怎么办?培训任务的进度怎么办?”
领导将茶杯狠狠放在桌面,水滴溅了出来。
要是有人蹲在茶杯之前,视线望向赵云深站立的位置,就会发现,领导的那杯茶像是从天而降,扣在了赵云深的头上。
赵云深倍感压力:“现在只是培训,还没到真正上手术台的那一天。我会和老师们商量,这门实训课,就算我零分,让那两位组员的任务简单些。”
领导坚决不批假:“你的态度不端正,没把自己当成学生。”
从业以来,赵云深常被灌输一个理念:他要为职业奉献,为集体牺牲。他们是奋战在一线的英雄,不怕吃苦,不怕受累,连续熬夜也不会猝死。
那假如他不想做英雄呢?
假如他仅仅是把医生当做一种有意义的职业呢?
赵云深告诉领导:“不管你签不签字,我今天下午都会走。我买过了火车票。”
赵云深一开始的打算仅仅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想说,他怀疑父亲生了重病。话未出口,他将自己的猜测咽了回去,因为现实已经摆在眼前——他不可能获得上级的许可。
当天深夜,赵云深乘坐火车奔赴老家。他提着行李,坐在306路公交车上,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近乡情怯”。
每当公交车驶过一站路,赵云深的心情就更急躁,整个人如同被谁缚住手脚,扔进油锅,等待着油汤升温和烹煎烤炸。
路面结冰,车辆缓速行进。
到达站点之后,赵云深默然下车。
他先是慢慢地步行,脑中回忆着几年来的点点滴滴。自从上了大学,赵云深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父母都是一年比一年更老……有时他也奇怪,父母为什么突然就老了?似乎没有铺垫,只发生在一瞬间。
冰凉的冷空气灌入他的鼻间,直抵肺部。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有些头晕,单元楼内一片漆黑,台阶迎着霜寒月色,隐没在未知的视野中。
声控灯坏了,物业没有派人来修。赵云深掏出钥匙,摸黑打开房门,预想中的光明并未来临……家中无人。他徒劳地低声念道:“爸爸,妈妈?”
回应他的,只有被风吹动的飘摇的窗帘。
赵云深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他致电给了堂姐。午夜十二点,姐姐还没睡觉。或许是女孩子的情绪容易被感染,姐姐没讲两句话,隐有哭腔:“叔叔和婶婶跟我们打过招呼,让我们都瞒着你……你怎么才回来啊?”
赵云深问:“我爸是不是在住院?”
“住了四个月,”姐姐告诉他,“你当年念高三,你爸第一次被查出来那个病。你高考出成绩的那几天,叔叔在哈尔滨做手术,他们骗别人说,他们只是出来旅游……”
赵云深闭上双眼:“当时治好了,现在复发了?癌细胞扩散转移到了身体其他部位?”
姐姐苦笑:“我宁愿你没猜中。”
赵云深问出医院的地址。他简单收拾一遍行李,连夜赶去了医院。他从没对医院生出那么强烈的恐惧感,见到父亲的那一刻,赵云深的血液和骨头完全凝固,如同一座被人敲得粉碎的石雕。
他轻声道:“爸爸?”
隔壁病床的老头在打鼾。
赵云深的母亲趴在一旁补眠。
赵云深并未唤醒父亲,但他惊动了母亲。母亲乍一眼看见他,还以为是做梦,便低下头去揉眼,剪短的头发毛躁干枯,灰白交杂。
“妈。”赵云深念道。
母亲问他:“考试结束了?”
赵云深盯着病床:“还没开始,我请假回来了。”
母亲又问:“你们领导给你批假?”
“是啊,”赵云深摘下围巾,“听说我家有事,立刻批假。医生和护士的地位上升很多,现在都讲究一个人文关怀。”
赵云深和母亲交谈时,病床上的父亲悠悠转醒。他身高一米八几,瘦得只剩一具黄皮骨架,有没有八十斤?赵云深并不确定。
记忆中的父亲是强健有力的。小时候,赵云深随父母回乡,参加镇上的赶集,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父亲把赵云深举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肩上,一家三口走街串巷,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他的父亲身患胆管癌,晚期确诊。母亲和赵云深提起,这个病特别缠人,不仅麻烦,还很疼的,剧痛一旦发作,就需要注射吗啡。
赵云深万分清楚,胆管癌患者依靠吗啡止痛,病情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他弯下腰,躬身靠近父亲,喊道:“爸爸。”
父亲应道:“唉,爸还在呢。”
父亲抬起一只手,碰到赵云深的手腕。
赵云深低声笑了:“爸,我是医生,也在肿瘤科实习过。你答应我,别放弃,心理作用的影响很大。我明早去找你的主治医生,现代医学发达了,你会没事的。”
父亲只是点头。
赵云深反握他的手:“爸,我再过四年博士毕业。毕业典礼上,你怎么说也要来吧。还有,我和许星辰正在商量结婚的事,到了婚礼那天,新郎的父亲必须上台发表致辞。”
父亲隐有期待:“是的,爸爸知道。”
赵云深与他拉钩:“我们说好了。”
赵云深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像个小男孩一样索求父亲的许诺。而他的父亲一如当年,痛快地答应了他。
这一瞬间,他拾起很多记忆的碎片。比如他喜欢吃另一条街上的烤羊腿,父亲下班时,经常骑着自行车路过那里,打包一份带回来儿子。又比如,互联网刚刚兴起时,父亲咬牙给他买了一台电脑,摆在房间里,教他如何拨号上网。
他非常想抓紧父亲的手,但他无法用力。
之后几天,赵云深一直留守医院。他不断和主治医生沟通,对方那一手龙飞凤舞的字,那一副见惯生死的淡然态度,都让赵云深觉得讽刺又好笑。
他对医生说:“我愿意折寿二十年,换我爸爸再活五年。”
医生感叹:“在世的人更要珍惜生活。”
赵云深平白无故冒出一股火:“你什么意思,我爸人还躺在病床上,你们医院要放弃治疗吗?”
医生礼貌地辩解:“我们一定会全力救治。”
赵云深此前一直站在医生的角度。患者家属的态度稍有不好,他就懒得理人。如今,角色颠倒,他一时竟然也没适应过来。
他彻底放下了学业。每天待在病床前,盼着医学奇迹的降临。
那一天的上午,赵云深还觉得他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昏睡的父亲忽然意识清醒,想吃一碗米粥。
“白米粥和豆沙包。”他这样说。停顿片刻,他又含糊其辞:“长身体啊,不能不吃早饭。”
赵云深上初中时,很不爱吃早饭。他听到父亲的话,就像被锤子砸裂了脊骨,他牵起父亲的手,冰冷又潮湿,这代表了骤减的循环血液量。他急忙喊:“爸,坚持一下,你答应过我。”
他冲出病房,到处找医生。
他的大脑麻木,不会思考。既像是痛苦到了极点,又像是已经得道成仙,双脚虚无,漂浮在走廊上。隔着几间病房,赵云深听见一阵“咯咯”声,来自病人肺泡积攒的分泌物,预示着死亡不可挽回。
从那天开始,他没有了父亲。
赵云深的爸爸是个好榜样。他答应儿子的事,从来没有反悔,也从来没有食言。唯一的一次不守约定,就是在医院说:再活七年。然后,他只活了七天。
母亲一边收拾遗物,一边告诉赵云深:你那时候总抱怨,谁家儿子二十多岁了,还每天往家里打电话?我们经常打电话给你,不是故意让你烦。你爸爸病倒了,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跟他说句话,他心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