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韶华宫后,太医来号脉。他说我动了胎气,情绪若再大起大落恐怕孩儿不保。
周惠沅大概还念着一点珵仪与她昔日的情分,没将我怀孕的事情告诉唐景泽,只是隔三差五地让太医来照看我。
再次被软禁后,唐景泽来看过我,那时,图然与大月正式开战,大月北部的防线还坚不可摧。
他说,他放了云箫,让云箫带着平安离开锦都。
他说,他允了云箫将珵仪带走的请求。
他说,他错了。
我躺在床上,将脸朝里,不肯看他一眼也不愿再跟他说一个字。
或许他太高估我的容忍又或许他根本不曾真的了解我,他以为,只要我在宫里,他和我总会和好的。
眨眼的光景,春暖花开的时节到了。这时,图然军队一路势如破竹,一连攻占了大月东北部边境数十城池。尽管边关战事紧张,但宫里却为一件喜事忙碌着——
我的生辰。
各色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被送进韶华宫,唐景泽每日都遣人来问候我,可他不会贸然出现我在面前。他深知,他的威胁如今已经对我毫无意义,我在意的人,只剩默烟了。
我在冷意盎然的清晨醒来,这几日阴雨绵密,哪里都是湿冷的。民间管这种天气叫“倒春寒”。
我拥紧了锦被,在床上翻来覆去,明明眼皮还睁不开,可脑子却被嗖嗖凉意冻地越发清醒。挣扎一番,翻身起床时看见床边的衣架上挂着昨日唐景泽遣人送来的新衣服,说让我生辰那日穿上。
只有皇后才能穿的大红色,唐景泽却给我做了这样一套衣裙,若被那些大臣知道,定要连连上折子,说我是妖媚祸水,不知尊卑。
呵,若我是妖,我一定遁地而逃,隐匿而走,哪怕剥一层皮也要离开这牢笼。
屋里屋外除了我的呼吸声,到处都静悄悄的。我唤了两声默烟,她也未应我。我只好自己裹着被子去柜子里找些厚一点的衣服。
两个月的身孕,如今肚子还算平坦。
我方才套好了一件褂子,听见门口有响动,以为默烟端了早膳过来,遂懒懒道:“默烟,我想吃酸酸辣辣的,昨晚的那盘腌菜就不错。”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挪动的声音。我回身去看,屏风旁站的人让我浑身的血液都瞬间沸腾起来——我的心热了,活了。
我站在原地,细细看过他浓密的剑眉,幽深锐利的明眸,笔直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瓣。
我不曾奢望再见到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
苏赫大步朝我走来,宽敞的屋子因着他那双修长笔直的腿而缩短了他与我的距离。
“苏——”我想要伸手抱他,谁知他一把握住我的脖颈,将我的脑袋狠狠按入他怀中,而后我的后颈传来一阵撕咬的疼痛。
我咬着牙,默不作声地承受他的怒气,直到感到后颈上有一滴的湿润顺着脊骨滚入衣服,接二连三的水珠滚入衣服——
苏赫......在哭。
“苏赫。”我顺势乖巧地钻入他的怀抱,双臂环住他的腰身,在他身后十指交叉锁紧。
他掌心那道因我留下的刀疤磨得我后颈的皮肤有些痛,还有他那一口咬的不狠但确实很疼。
“沈云梨,我真想咬死你。”苏赫泄了恨,扶在我腰间的手猛然收紧。
“我最后悔的事,是那日在城门没有再抱抱你。”他吻了吻我的鬓角,黯哑的嗓音直戳我的心窝。
我挣了挣被他按在心脏处的脑袋,想要抬头看看他。生平第一次有男人为我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苏赫,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竟然为了我流泪。
可是,我才刚动了念头,他便未卜先知似的道:“你想看的已经错过了。云儿,乖乖待在我怀里。”
我忍俊不禁,抬手在他胸口沿着他衣服上的刺绣纹路滑动。他身形这般高大显然穿不得内监的衣服,这一身宫内侍卫的服制倒还凑合。
“这身衣服还挺合身。”我的心跳逐渐附和他强劲有力的心跳,我默默数着,我和他的心跳声渐渐重合。
“好不容易见到我,就没别的话同我讲么?”我被他引着在他怀里原地转了个圈儿,“嗯?”
我脊背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大掌慢吞吞覆上我的小腹。
我心中陡然一惊,犹豫问道:“你......都知道了?”
他掌心炽热而干燥的温度透过我的衣衫传递到我的小腹上,暖烘烘的,比冬日里的阳光还要暖上几分。
苏赫淡淡地应了一声后,不再作声。
我踹踹不安地拨开他抚在我小腹上的手掌,而后我双手交叠地护住肚子。失了他温暖的小腹有些隐隐作痛。
心里的委屈如排山倒海般翻涌着。我怎么忘了,孩子是两个人的牵绊,他一开始就不想同我有牵绊的。
“她是我的。与你无关。”我强忍着喉中的哽咽,冷声道。“谁都不可以伤害她。”
我失去了太多人,无数个黄昏漫漫的傍晚,是这个孩子陪着我。母子连心,她一定懂我的难过,一定懂我对她的珍惜。
“我是孩子的父亲。”苏赫绕到我身前,扳正我的肩膀,要我看着他。
他眼里的坚定和纠结缠乱着,“比起孩子,我更想要你活着。云儿,我不管安鸾族会不会因你灭族,也不管我执意保你会有什么后果。若是孩子和你我只能留一个,我要你。哪怕这辈子都再无子嗣。我只要你。”
“那碗汤药,你知道是避子汤对么?”他神情里流露的痛苦让我的心跟着揪了一下。“云儿,我要和你白头偕老。只要你不生下孩子,你便可以活下去。我要你活着,跟我一起活着。”
我眼中聚满了泪水。我如何都想不到,那碗避子汤的背后是他的真心和执着。我一直在错怪他,我一直在误会他。
我呜咽着将脸埋进他怀中,“苏赫,这是我们的孩子。因为是我们的,所以我一定要她。可是,要她背负安鸾族的诅咒,我舍不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一定要她。苏赫,答应我,你也会爱她,会保护她。守族与安鸾族的契约已经解开了,没有人可以护着她了,她以后只有你。”
很久,我很久没有这般放肆地将心底的压抑宣泄。我不能示弱,因为宫中来自各方的暗箭会趁虚而入;我不能示弱,因为唐景泽对我虎视眈眈;我不能示弱,因为默烟会担心我。
可是,现在抱着我的人是苏赫。在他面前我不必逞强。因为他是苏赫。
哭到精疲力竭之际,恍惚听见苏赫说,“云儿,你有没有想过,安鸾一族的诅咒或许能从你身上解开。”
再次醒来时,已是下午。我呆呆地平躺在床上,对在韶华宫见到苏赫一事觉得既真实又虚幻。
我将十指缩到掌心,指尖的温度是我的。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心道,一定是太思念他了,所以才会在睡梦中哭的那般伤心。
未料,从床上坐起时,余光中有什么东西从被子上滑了下去。我探出身子去捡,只见一颗穿在红绳上的珠子掉在鞋旁。
是我的琉璃珠,是苏赫拿走的琉璃珠。
傍晚的时候,默烟领了个陌生的太医进来,说此前照看我的太医今日有事未进宫,所以请了别的太医来为我号脉。
当那新来的太医在我面前抬起头时,我顿时又惊又喜,“木伯!”
“宸妃娘娘身子有所好转,老臣再开些方子,娘娘在每晚睡前服用即可。”
木伯写好了方子递给我看,我伸手接过,发现药方下面还有一张纸,遂不动声色地藏入袖中。
“老臣这里还有些药丸,娘娘脸色不佳,连日食欲不振,这些药丸有开胃健脾的效用。娘娘每日一颗即可。”
默烟送走木伯后,我暗中展开了那张纸,苏赫苍劲有力的字迹跃然纸上:“云儿,我会带你离开。”
我绵绵一笑,发现自己对他的信赖已是根深蒂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