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下的好畅快, 雨中的人如获新生, 似最纯真的稚子。
顾浮游仰头看向雨幕, 冰凉的雨落在眼中, 有些酸涩,她眨眨眼睛,回头看向檐下的人,嫣然一笑。
那人好似听懂她的心语,朝她走来, 雨水不能近她的身, 所踏之处, 如大海分波。
等她走来, 望穿了秋水。
钟靡初离顾浮游不过一步之遥时。
顾浮游身子一软, 放任自己往前倒。
额头抵靠在钟靡初肩上,阖上双眼,感受那双手环住她的腰, 濡湿的衣裳, 水珠正一点点飞出去。
唉, 如今任她放肆,容她休憩的地方,便只有这方寸之地。
钟靡初打横抱起她, 顾浮游手臂上的鲜血已止住,脸色略显苍白,吃雨一淋,如软白玉石上凝了霜露。
这是开在乱世的娇花, 是阴霾天永恒的赤霞。
是系在她心间的结。
顾浮游将头靠在她怀里,就此睡过去。
有人叫道:“陛下!”
钟靡初循声看去,老七巴巴的望着她,吞咽踟蹰着,好一会儿,问道:“我们以后该怎么办?”茫然求知的目光。
深陷囚牢,无缘得见碧空的鹰,挣开了锁链,也不知如何飞。
这一群群的人,大半自幼便是奴隶,生来至此学的只有一件事,便是服从命令。
有形的枷锁易解,心上的桎梏难解。
没了束缚,他们的思想依旧处在混沌中,站在大道上,也是迷途不知如何前进的人儿。
老七这么一问,许多人醒悟过来。十六问:“我们该去哪里?”他们解开了契约,成了自由的人,天高海阔,哪里都去得。
可那兴奋劲过去后,又惶惶然,觉得天地之大,无可归之处。
有人战兢兢问:“大人,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陛下!”
“陛下!”热血冷却下来,人群聚集过来,围着钟靡初。
他们这群人,似有雏鸟情结。顾浮游两人带他们走出白鹿城,推翻了奴役他们千年的左家,又解开了他们的契约,给以新生。他们自然而然将这两人视作了主心骨,精神之上的‘母亲’。
契约一解开,他们便与顾浮游再无联系,一时间竟有些空落落,不知所措。
以前他们毋须想太多,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人生在世,意义为何?
只要主子叫他们做什么,那便做什么,随着人潮往前走,不会是错。
这一朝变故,他们如同被推出巢的雉鸟,自然害怕,即便这巢穴是禁锢,也生出一缕依恋。
钟靡初将顾浮游往怀里拢了拢,让她躺得舒服些,“她的意思……”
先前声浪翻涌,嘶天啸地的狂潮陡然平静下来。
“你们若有去处,做个寻常百姓,做个散修,或是有心仪门派,要拜做弟子,都随你们。”
不少人性子浮躁,面露惊慌,就待说话。
钟靡初道:“若未想好要去何处,或无去处,愿意留在逍遥城,便留在逍遥城。”
他们跳出来的心,咕噜一声,又落了回去,放稳了些,舒出一口气,露出笑来。
钟靡初道:“不论如何,她让你们出去走一遍,再做决定,逍遥城的大门,总是打开的。”
云销雨霁,霞光初现。
钟靡初凝声正色,威仪非凡。众人也不禁端肃神色,挺直脊背。
“今时今日起,你们已不是奴隶,所作所为,不再是不由自主,为人,便要堂堂正正为人!”
封岁中气十足一声应和:“是。”
广场千人不约而同,“是!”响彻云霄。
“既然为人,便该有名有姓。你们若是记得自己祖上姓氏,便沿用祖上姓氏,若不知姓氏,可用顾姓。”说到此处,钟靡初目光一柔,不由得看了顾浮游一眼,“这是她应允的。”
“若不愿以数字为名的,可自行取名,若不善此道,可请斋先生代劳,取名取字。”
此话一出,群情沸腾。
若不提这解开契约,似幻似真的梦,生为奴隶时,有一个自己的名字,该是他们最渴望的事。
钟靡初见他们望着斋先生,目光发亮,不过是碍于她在此处,才克制着没有冲过去,抢个头名。
垂首一笑,抱着顾浮游离开了。
钟靡初一走,这群人如狼似虎,扑倒斋先生跟前,又少忙脚乱止住,怕伤到斋先生,除了顾浮游和钟靡初外,这行人平时最敬重的便是斋先生了。
“斋先生,斋先生,我要取名!”
丈八的汉子,也不禁羞赧,“斋先生,我想沿用大人的姓氏,可否给我取个志存高远的名儿。”
一个个围着斋先生,人太多,挤不进去,急的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如猴儿。
斋先生抱着的名册便是做此用,为着给他们登记名姓,不曾想几乎所有的人都一股脑扑倒这里,让她起名,竟是不够用了。
得了好名的人,满足的走开,站在檐前,迫不及待试一试新名,对同伴说道:“斋先生给我取名朝,字东来,谓生机蓬勃。顾朝。”
另一人道:“斋先生为我起名旻,字长空。东来,东来。你快叫一叫我。
“长空。”
“诶!”这人笑着,憨态可掬,“东来。”
“诶!”
两人满足的相视一笑。
钟靡初带着顾浮游去了城中的传送阵,回了逍遥城去。顾浮游让封岁带人在此处修建了双向的传送阵法,另一端连接了逍遥城。
不仅此处,南洲许多地方都重建了传送阵法,连到了逍遥城去。
顾浮游要将逍遥城建成一个新的‘万通城’,她想若得阵法重建,游人如织,或许以往离开逍遥城的百姓后人,或会搬回重居。
这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给为这逍遥城苦苦操劳的父亲所做的事。
上千奴隶,九层的回了逍遥城,自幼的奴役,荆蔓缠住了心,让它弱小,没有太多奴隶能一解开锁链,便腾飞而起的。
但比顾浮游料想的要好,起码有一层人愿意出去,四处游历。
封岁临行前,拜别了顾浮游,昔日为众奴隶领头的众兄弟来送他。那许多奴隶,不记得自己姓氏的,都改了顾姓,或做武官操练手下,或做巡防将军,维护治安。
昔日凋零的顾氏一族,得以用另一种方式,繁荣昌盛,朝气蓬勃。
老七更名顾戚,对于封岁活的如此清醒,颇为钦佩羡慕,“封大哥,不知此去何时归来?”
封岁面朝朝阳,眼中有光,笑道:“该回来时,自然回来。”解开契约,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他要去游历遍这五洲四海。这天底下还有许多奴隶,被卖到天下各处,能救一个是一个。
“代为兄好好侍候师尊。”
顾戚郑重点头答应,“保重。”
封岁挥别而去。
顾浮游带着众人离了那三十三重天,自此归居逍遥城。
搬了老巢,又解开了奴隶契约,尽是忙忙碌碌一堆事。得为这些人划分住处,安排职务,上千的人,虽有斋先生和柳娘几人帮手,亦是焦头烂额。
顾浮游将笔一扔,仰天嚎了一声,往左一歪,倒在钟靡初肩上,“陛下,你为王久矣,颇善此道,你替我做罢。”这些像极了先生布置的课业。
钟靡初浅笑一声,“你如此无头无绪,不过是因这些人都有修炼的底子,多数还是颇有修为的,不能当作普通百姓。你要重开旧城,不如新建宗门,将他们做弟子,好过将他们做百姓。”
顾浮游沉吟一番,皱眉道:“你说的虽有道理。”
“可你瞧瞧我这德行,不是做宗主的材料。”
钟靡初道:“我倒恰恰觉得你是。”
“唔,那你要做我的执法长老。”
钟靡初拾起那笔来,温声道:“好。”
“那门规,你替我写。”
钟靡初好声气道:“好。”
“第一条,一切规矩,以宗主兴致为准。”
钟靡初笑道:“混闹。”虽这般说,却落笔一字一句写的清楚。
两人左缝右补,断断续续,一时间也添了三十来条上去。
及至晚间,夜幕低垂。顾浮游笑着,方想说,“第三十七条,执法长老须得每日设法取悦宗主。”
忽然间,心血来潮,她神色一变,捂住心口,皱眉道:“我要渡劫了。”
钟靡初闻言起身,走到窗边,一掀竹帘,夜空无光,阴云汇聚,隐隐有闷雷作响。
顾浮游来不及去寻渡劫用的丹药,而是往炼器坊里去。
在仙境时,青筠去后,她便有了要渡劫的预感。
这身躯本是大乘之境,被她鸠占鹊巢后,许是灵魂不相容,能使出的实力只到分神期。
如今青筠不在,释奴之后,她心境开朗,清气上提,这修为便处在将破未破之际。
占了便宜,倒是比钟靡初要先一步渡劫。
钟靡初跟着她,一路走到炼器坊,拉住她,“大乘期雷劫不可小觑,你不去做准备,布置阵法,跑到这里做什么。”
顾浮游在房中忙得脚不沾地,一把将她推到外面,说道:“我正是在做准备,你在这里碍手碍脚,不要打搅我了,出去出去。”
“……”钟靡初不知她葫芦里埋着什么药,哭笑不得,只是渡劫乃是修行人头等大事,也不敢贸然打搅她。
在屋外等候了片刻,终究不放心,踏进了传送阵法。
逍遥城有一道传送阵法,直连东海,陛下回了蓬莱岛,召集了擅长阵法的族人,又带了医师,备足了丹药,回了逍遥城来。
回来布置好消减雷劫的阵法后,该是午时了,只因天上雷云越急越厚,四周黯淡,风折树腰,才显得犹在黑夜。
顾浮游终于从炼器坊出来时,天相已极为可怖,如天塌之势,如同钟靡初所言,大乘期雷劫,非同小可。
观之顾浮游,丝毫不惧,倒是跃跃欲试。
大乘期的雷劫波及极广,为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钟靡初将位置选在逍遥城百里之外的平原上。
顾浮游倒也跟着她去了。酝酿一夜的雷劫,在她到后不久,轰然落下,天地都为之一震。
顾浮游站在阵法内,身旁是严阵以待的阿福,她眼中发射着雷霆的光芒,雷霆落下之际,本身不去接受雷霆的锤炼,而是手中奉出一物,此物直飞而上,替她受了雷霆。
雷霆如匠人的铁锤,一击锤炼在那灵物之上。灵物光芒大涨,耀眼灼目。
钟靡初一怔,立即瞧出那是何物,凝声道:“阿蛮!”气她不顾自身,又心暖,触动不已她将这东西一直惦记到现在,不惜以自身雷劫来锻造。
那接了雷劫的灵物,正是顾浮游以帝乙龙骨锻造的护心鳞,要用这大乘期雷霆,做最后的锤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