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王溥正和刘承训讨论《论语》中的阳货篇。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王溥说:“五行,为王者,为大夫者,为君子者,为百姓者,其中之意,皆有不同。恭、宽、信、敏、惠,为王者,若为人庄重恭谨,便不会辱下臣,也不会被下臣所辱,宽厚便能得到臣下拥护,言而有信自然可以被臣下信任,能更好地任用下臣,勤敏就能做出功绩来,而给臣下以仁惠,下臣便也愿意被他驱使,为他做事。”
刘承训深以为然,道:“然也,能行此五者,便是圣主了啊。”
王溥说:“若是大夫,庄重恭敬,就不会被主上和下臣侮辱,宽厚就能得到他人的拥戴,诚信便能被主上和他人信任以得到任用,勤敏便能做出功绩,能施人以恩惠,他人便也能够被他役使。”
刘承训道:“正是如此。”
他说完,转头一看跪坐在一边帐幔旁的昭宛,昭宛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面前的垫席,好似在深思什么,其实不过是因为无聊而发呆。
刘承训不由莞尔一笑,叫她:“阿宛?”
昭宛一惊,抬起头来看他,“世子,有何吩咐?”
刘承训说:“你可曾听了我同齐物的讨论?”
齐物乃是王溥的字,应该是取自《庄子》的齐物一篇。昭宛想,这个字大约是他的父亲为他取的,因为王溥的父亲王祚喜好玄学,而王溥很显然是一个儒者,且他要考贡士,还是以考经学为主。
昭宛说:“听了一些。”
刘承训笑道:“既然齐物说了五行之于王者和大夫,那这君子,正该阿宛你来评述。”
王溥虽然和昭宛只是点头之交,但他对昭宛的印象非常好,此时刘承训这话是说昭宛是君子,他也是认同的,便也看向昭宛,没想到昭宛却说:“怕是要让世子和王兄失望,我是剑士,不是君子。”
刘承训哑然失笑,看着昭宛一脸认真的蹙眉模样,不由生出如在春阳之下见那枝头小小嫩芽冒出来的欣喜和温情,很想去碰一碰它,但是又怕它受不住,所以只是欢喜地温柔地注视它。
王溥不会知道他对面跪坐着的世子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对昭宛的回答,他认为那是昭宛的一种谦逊,他说:“剑虽至刚且锐,是为武器,会索取性命,但是,剑士作为握剑之人,便可决定这剑是用来护卫,还是用来残杀,剑士自然也可是君子,自然也可是仁者。”
昭宛一直认为王溥是有识之人,不只是有识,他是有大识见之人,昭宛一直很尊敬他,能有王溥这个评价,昭宛很感激。但她说道:“恭、宽、信、敏、惠,能行此五者于天下为仁。但我认为,这只是内仁而已,并不一定能立外功。这只是王,是大夫,是君子,甚至是百姓要求自己的仁,但是,是不是真的能够让天下因此而走入仁道,让天下归一大治,我并不相信。”
刘承训些许惊讶,王溥则若有所思。
“还请阿宛你赐教,不知你这话何解。”王溥恭敬地问。
昭宛说道:“就说为王者,他行此五者于天下,他庄重恭谨,他不辱下臣,但下臣中有不庄重恭谨之人,便会因此辱他,由此而犯上作乱。在当此之世,这种事会少吗?而他宽厚,也不一定能够得到下臣的拥护,下臣中定然有人认为他软弱可欺,由此欺下瞒上作乱,最后取而代之,以王兄熟读史书,定然明白这一点;而言而有信则能因被信任以很好地任用臣子,我也不以为然,下臣中一定有人依然会有猜忌之心,总会不满足于王上的任命……如此,王兄所言,实则是要天下之人都行此五者于天下,天下才能走上仁道。不然,那便只是一人之仁而已。一人之仁,绝不可能让天下大治,即使他是王也不可能。行此五者,即使成圣,也只是内圣,而要成王,必得以事功才能成外王之业。”
房间里陷入了一阵沉默,正在此时,有小婢在外面隔着帘子通报道:“世子,郭相公前来求见。”
刘承训此时才从刚才的惊讶和沉默里回过神来,对那小婢道:“请他进来。”
“诺。”
郭荣进了书房,他一进来,马上发现了房间诡异的气氛,他瞥了跪坐在一边的昭宛一眼,昭宛刚才说了一通话,打破了刘承训和王溥对行仁道以治天下的幻想,此时正垂着头沉默着,郭荣以为是昭宛做了什么惹刘承训不快的事,不然刘承训不会一脸肃然。
他对着刘承训问了礼,又对着王溥拱了一下手,刘承训请他坐后,他才问道:“世子在谈论要事吗,我前来打断了大家,还请见谅。”
刘承训说:“君贵兄不必介怀,我等并没有谈论要事。”
“那……”郭荣看了看大家,很显然是要问为什么大家都一脸凝重。
王溥这时候突然笑了,说道:“我们只是在讨论论语阳货篇子张问仁于孔子而已。”
郭荣虽然没有王溥这样熟读经史勤谨治学,但是也是涉猎经史,熟读过论语的,他当即道:“那定是大家意见相左了。”
刘承训叹道:“并不是意见相左。”
他看向昭宛,昭宛已经不是那春阳里刚冒出头需要呵护的嫩芽,而是一株让人景仰的树了。
“是阿宛说了些话,让我醍醐灌顶。”
郭荣看向昭宛,倒并不觉诧异,他说:“不知道阿宛说了什么。”
于是王溥又把三人刚才的讨论说给郭荣听了一遍,郭荣听了昭宛的话后,自然是觉得昭宛的话很对,他说:“行仁,只是一人之仁,而仁道,则是要施行于天下之法,如今的天下,仁道怎么能够通行。兵强马壮者,才能得天下,而治世,则是要能臣,若是有仁,自然是好,若是无仁,能够做事,也是好的。以仁内省自己,若是以此度量他人,怕是不妙。在外做买卖,是绝不敢轻易信任他人的。”
郭荣的话让房间里的氛围轻松了一些,刘承训叹道:“然也。”
他又问郭荣:“君贵兄前来是有何事?”
他不记得今天有什么事要和郭荣谈,郭荣事多,也不会没事随便来瞎晃。
郭荣说道:“是有私事同阿宛谈。不知世子可否让阿宛同我出去说些事。”
刘承训“哦”了一声,看向昭宛道:“既是这样,你们便去吧。”
郭荣道了谢,昭宛不知道郭荣要说什么,但是郭荣专门找来,想来不是小事,她向刘承训行了告退礼后,就赶紧跟着郭荣出去了。
“郭郎,是有何事?紧要吗?”
还在廊下,昭宛就发问。
郭荣道:“到你的院子后,我再同你讲。”
昭宛心下更是疑惑,心想这应该是大事才对。
郭荣随着昭宛进了昭宛所住正房,并将其他人都遣走后,他才对昭宛说道:“阿宛,有人称是受你家人差遣前来找你,要带你回家。”
昭宛惊讶得“啊”了一声:“我的家人?”
因为已经习惯了在太原的生活,昭宛几乎忘了要寻找自己的身份和家人的事了,好像那是完全可有可无的事,昭宛自己也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对过往完全没有探求欲,而她并不明白,这是因为她自己的性格所致,还是因为她的过往并没有太多好事,所以她选择性地想要避开。
而她的家人居然差人在找她,她的过往,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