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格达峰北坡。
卜也思紧握匕首朝腹部刺去。
“不要!求求你不要!”张烨烨风风火火至,小短腿死死夹着郁垒脖子,肥嘟嘟的小手中多出了几缕长发。
“呃……”看着那张情真意切的脸,卜也思不自觉的松了松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我也想死。”郁垒打趣道。
“小心舅舅让郁垒叔叔也去植树哦?”张烨烨朝卜也思挥了挥手,“别死好不好?舅舅让姑姑死远一点,还说姑姑要是敢死,就送乌累去投胎。”
“呃……”卜也思无言以对。
“吓死我了。”张烨烨拍了拍小心肝,一脸后怕。
“汉与匈奴同源,请君勿扰人间。”卜也思叩首。
“难怪舅舅不想搭理姑姑,我们在山顶呆了好几十天,从来没下过山。”张烨烨噘嘴。
“请君勿扰人间。”卜也思锲而不舍的道。
“那姑姑来上面守着吧。”张烨烨搂着郁垒的脖子绘声绘色道,“驾!驾!驾!”
于是,博格达峰上的三辆铁皮大辇旁,多出一顶绿油油的帐篷,里面还有好几床棉被。
卜也思没日没夜的注视着三辆铁皮大辇内的歌舞升平,程美美偶尔哭闹的时候,还会被张烨烨送进帐篷,以“这个姑姑吃人”相威胁。
最初的新鲜感过后,雪域之巅的日子十分平淡,汪直、郭姝、郭豆、郭蔻、程美美、程定、赵孜每日上午看书,下午娱乐。就连大郎、二郎都领着狼群过起了纸醉金迷的生活,日日夜夜在动物世界里遨游。
盛夏悠悠过,金秋款款尽。
卜也思以为会一辈子住在博格达峰上,厚着脸皮向张烨烨多讨了几床被褥抵御严寒,在这个温暖如春的夜里,两道天籁之音突然绽放。
“我就说吧,牛犊子一定会在这里等着,我们不来,他不会走。”
“又不什么好事。”
“孝心可嘉。”
“苍生受累。”
“娘娘……”程伟赤脚冲出铁皮大辇,张开双臂,泪如雨下。
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正月初四,丑时末。
距东江米巷惊变已过去整整四个时辰,乾清宫内灯火通明,无人能眠。
东厂每两刻一报东华门及怀恩宅异动,五城兵马司彻夜设卡于街头巷尾,处处可闻金戈声。
成化帝朱见深一遍又一遍的翻阅那封描述东华门惊变的奏章:金光漫天,梵音动城。旌旗矗立,皂纛前驱,黄色象辂位于法驾仪仗正中,三百六十名蕃僧头戴长冠雀翎帽,赤足环伺于象辂前后左右。或引香,或持伞,或奉螺,或擎盖,或提炉,或捧鱼,或抱瓶,或唱莲。近两千人齐颂佛名:“监藏班藏卜!”
朱见深喃喃自语道:“公哥儿监藏班藏卜?八思巴侄孙?东华门能装下这么多人?”
万贵妃端来一蛊热气腾腾的浓汤,轻声道:“陛下先暖暖身子。”
朱见深抬头笑了笑:“姑姑早点歇着吧,朕没事。”
万贵妃嗔道:“几千不人不鬼的东西出东华门,都不知道从哪来的,陛下不在身边,臣妾怎么睡的着?”
朱见深指着奏章道:“不到两千人,天还没亮就变成几千了?”
万贵妃捂嘴娇笑:“这可是臣妾亲耳所见的,李永昌不一定对。”
朱见深捧起那蛊热汤暖在手心,没好气的道:“这可不是李永昌说的,实乃怀恩所奏。”
万贵妃眼前一亮:“东江米巷怀恩宅的那些人怎么样?”
朱见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睡了。”
万贵妃大惊失色:“两个孩子都不见了,他们睡得着?”
朱见深无奈道:“确实睡了,黑灯瞎火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东厂也是这样报的,怀恩一直守在宅子外面。”
万贵妃抚胸叹道:“真不知道是该感谢她们?还是该怪罪她们。两千不人不鬼一直藏在东华门,迟早会出大乱子。”
朱见深满脑子都是“鬼门”两字,想了想才道:“不一定是在现在的东华门,公哥儿监藏班藏卜蒙元至顺三年(公元1332年)受封帝师,至正十九年(公元1359年)逝于元大都,整整一百一十年,谁能藏那么久?我大明挺进京师时,他在哪?”
万贵妃脱口而出:“陛下是说公哥儿监藏班藏卜由至正十九年抵达成化六年?”
朱见深点头:“这是最大的可能,也是最合理的解释。”
万贵妃与有荣焉道:“陛下睿智,臣妾难及万一。”
朱见深差点被嘴里的汤呛着:“深更半夜的,姑姑不能好好说话?”
万贵妃先替朱见深擦拭嘴角,后又在其肩颈处轻轻揉捏,温温柔柔的道:“在臣妾心里,陛下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
朱见深情不自禁的抓住那双纤纤玉手,想要温存片刻,却被一阵刻意放大的脚步声打断。
内侍隔门跪报:“启禀万岁爷,怀恩大人携汪直在东华门外求见。”
朱见深霍然起立,言简意赅:“传!”
万贵妃妃待脚步声远去才唉声叹气道:“怀恩也真是的,不知道晦气,东华门明明是鬼门,大半夜的在那求见,想想都寒颤。”
朱见深脸上忧虑尽去,展颜一笑:“姑姑错怪怀恩了,这是在告诉朕,东华门无虞。”
大半个时辰之前。
东江米巷的怀恩宅平静如昔,与以往不同的是,此刻多出一堆篝火,为数九寒天带来一丝暖意。
怀恩领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内侍围坐在篝火边,连暖轿都不敢坐,担心错过一些关键信息。
虽然东江米巷的血迹上半夜就已清除,但唇鼻之间浓烈的腥臭味怎么都挥之不去,时时刻刻都在提醒那一地残肢脏器绝非幻象。
左边小内侍轻声劝道:“老祖宗去暖轿里躺一会儿吧,我们不瞌睡。”
怀恩摇头苦笑:“那也得睡的着才行,天快……”
“咦?”一道童音毫无顾忌的打碎黑夜沉闷,“汪直哥哥不是说京师路不拾遗吗?牛粪去哪了?”
怀恩循声望去,又惊又喜,两大一小去而复返,还多了好些个陌生人出来。
张烨烨嘟嘴叉腰,气势汹汹的走到怀恩面前:“怀恩爷爷是不是偷我家牛粪了?”
怀恩有一刹那的恍惚,好像是有一大坨牛粪被锦衣卫带走了,难不成……很金贵?
张烨烨没能等到怀恩的答案,绝仙剑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抓住熊孩子就是一顿狠揍,啪啪不断。
“小王八蛋,翅膀硬了是不是?谁让你乱跑的?”
“娘……呜呜……我好想好想你,眼睛都哭肿了好几回。”
“以后还乱跑?”啪啪声的频率慢了许多。
“我听话,以后不乱跑了,呜呜……娘脸上怎么有眼屎?娘睡着了?呜呜……我被人抓走了,娘还能睡着……”
“眼泪流多了才会这样,再哭就瞎了。”
绝仙剑、张烨烨这对母子互相埋汰时,程伟看着怀恩笑道:“大人要不要回家坐坐?”
怀恩仿若未闻,视线尽头是汪直稚嫩、却已见挺拔雏形的身影。
“老祖宗,呜呜……奴婢是汪直。”另一个时空的两年转瞬即过,汪直没法像张烨烨那样永远自称六岁,真真确确的抓住了时光的尾巴,个头猛窜。
“山中无岁月……”程伟相当尴尬的笑了笑。
“贵人见谅,我还得回宫复命。”怀恩见了鬼似的拉着汪直急走十来步,匆匆忙忙的上马奔向东华门。
“回宫?”人群中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卜也思心慌意乱的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明京师。”郁垒那张狰狞的面孔在门上若隐若现,热情的朝程冲、卜也思挥手致意,“一千四百年过去了,两位还是这么年轻。”
卜也思泪崩:“一千四百年?大明?汉呢?我匈奴呢?”
郁垒支支吾吾的道:“大汉虽然没了,但大明臣民都是汉人,匈奴……匈奴……”
“匈奴也没了呗。”程冲大大咧咧的道,“二哥还是这么吓人,大哥呢?”
郁垒幸灾乐祸:“烨烨和汪直不是丢了大半天吗?他在茅厕悔过。”
“哈哈,我去看……”程冲一不小心就被卜也思挠了个正着,“哎呀,你个疯婆子干嘛?”
卜也思张牙舞爪道:“我与匈奴共存亡,你个没脸没皮的人去死。”
程伟完全无动于衷,抱着程美美迎向相柳,赵孜牵着程定跟在郭姝后面。
相机还是一幅迷迷糊糊的样子,看清程美美的脸蛋后,却突然一个激灵,抓狂道:“不到半天,又生了个小的回来!”
怀恩宅终于沸腾了,程圣君、柴荣、狰拔萃、狰教主、夏霆、张道行、潘承裕、向琬婷、李小宝纷纷夺门而出。
与此同时,北顶娘娘庙、玉皇阁传出一声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叹息:“百年布局,毁于一旦,时也,命也。”
“呵呵。”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似自嘲,又似自傲,“百年布局可抵三界四千年布局,虽败犹荣,至少可以证明思路没有错,假以时日,必尽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