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五月初九。
晚霞漫天,沧浪江似锦似绸,龙凤山愈加妖娆,虽无东岳泰山之雄、西岳华山之险、南岳衡山之秀、北岳恒山之奇、中岳嵩山之峻,却多了几分五岳无法并肩的勃勃生机,鸡犬相闻,戴月锄归。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嘭!”
时光入水,故人又回。
五行绝地内,喧嚣戛然而止。
相柳先是一喜,后又一惊,回过神后,表情突变,娥眉倒竖,怒目圆瞪,银牙紧咬:“不知道叩门?”
程伟冲着九头师和白象点了点头,一声“得罪”将其纳入时光通道,这才乐不可支道:“我就是来看看,谁能让我家相柳神魂颠倒。”
此时的相柳九张人面虽已去八,却无一丝狰狞之态,八座莲台拱卫第五颈,人面如花,秀美绝伦,憨而不娇的嗔道:“以后必须先告再入。”
程伟贴在相柳脸上轻轻摩挲:“我在想啊,是不是该找几个人来陪我家相柳。”
“好啊!”相柳猛点头,“把那些个妾室都送进来,我教教她们规矩。”
程伟苦笑不得:“从哪学来的这么多怪话?不能书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哼……当我好欺负是吧?”相柳忿忿不平道,“化形之前,她们要是敢不进来见我,别怪我学吕雉!”
程伟笑着点头:“一一……小九她们不见?”
相柳斩钉截铁的道:“不见!她们来了,我会舍不得。”
程伟又道:“那我把烨烨送进来,陪你住些日子。”
“好!”相柳问,“你什么时候走?”
“人间不太平,一两个月吧,我也希望越久越好。”程伟无奈的笑了笑,“我和你提过汉月法藏这个人吗?”
相柳碎碎念:“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想我才来的……”
程伟道:“别胡思乱想,那老和尚有点问题,不弄清楚,我怎么能安心在这陪你?”
相柳狮子大开口:“三年。”
程伟没好气地道:“化形后的你,还在一百六十前等着我,让她先改嫁?”
相柳醋意大发:“我没出去前,不准带她到处乱窜!九头身可以!小尾巴可以!就她不行!”
程伟和相柳在五行绝地卿卿我我时,朱明纷乱缓缓拉开序幕。
天启六年六月壬申朔。
王恭厂惊变已添油加醋的散播至华夏各地,民怨沸腾之际,清流言官纷纷赤膊上阵,痛斥阉党肆虐、蒙蔽天子。
天启帝朱由校面对清流言官反扑,起初无动于衷,以雨泽应祈为由,令神乐观礼生祭祀郊坛等处,当日灵验,天降祥瑞。
先是真武大帝显圣于皇城煤山,声动京师:“人间天子仁爱”。
后是漫天金光自西而来、禅音如雷:“人间天子圣明”。
于是,六月壬午,朱由校再下罪己诏,但这次的罪己诏相较于上次多出几分理直气壮,并翻出东林党乃至楚党、浙党旧账,事实俱在、铁证如山,隐有杀戮之意。
上天仁爱,一月三示警戒。朕夙夜忧惶,敬天之怒,修省实政,亟宜举行。前览枢臣王永光所奏,停工缓刑,言若忠爱……朕业已罢督徵、停摉括、蠲编派矣。
乘此,内外臣工,协心并力,通融樽节,即事半而功倍,且一劳而永逸……朕后世子孙,亦不许下“从重拟之”旨。著为令。
朕又仰思:皇祖刑不上于冠绅,崇餋士节。奈士不自爱,争为奸宄!如周宗建首保熊廷弼于亡辽之后,陶朗靡帑赂遗,以众挠法,以巡城御史赋敛多官银两,创建书院,自甘督工,翼戴奸邪,抗旨倡乱,碑文见在,丧尽良心!又恐郭巩力攻廷弼,遂诬巩交结内侍,凶锋狡语,远伏后案,欺朕幼冲,敢以代卫制楚之术,玩弄要挟。及朕密访博询,都无影响,正合祖宗设立红牌说谎面欺之律。朕慎重诛夷,姑行提问,不敢失皇祖隆士盛心。郤又以薪俸作赃,认奠须有之罪,郡县扶同,并以侮朕。周顺昌始则逗挠诏狱,以孙女婚魏大中,继则奉旨逮问,紏党称乱,蔑旨欺君,虽遣役贪狠,半繇自取,而故婚重犯,显倡不臣。黄尊素为李若星居间,分赃自肥,引座师破例贿入吏部,搅乱朝政,仅仅削爵归里,又认司房宗族暴豪乡井,非复人理,可谓士乎?
夫朝廷重士,士实自轻朝廷。建官官返侮上,若一味含糊宽假,则春秋无将之诛谓何或难乎其为上矣诸臣不详察不自省,辄另具肺肠,动以为朝廷之过。朕未晓焉?卿等可平心衡量。朕之所言,果轻听乎?果偏狥乎?
朕为天下主,八柄自持,目击群凶大憝、欺天、罔人、淆乱政纪,朕何忍骫祖宗之法、而任其肆逆滔天也耶?你每大臣任重股肱,道崇忠直,若皆事不课实,过忍归君一体,何居靖共安在?
试各清夜自思:二千万饷今日何在?天灾民困何以致然?应否彻底澄清?应否惩前戒后?其诸囚状是否深文?各自吐情实,勿挟纵横之术、荧惑万世人心!敬天悯人,朕勿敢替!祖宗法严,朕何敢私?
特谕。
名为罪己诏,实则问责诏。
是夜,神荼、郁垒穿街过巷,入千家万户,彻夜高呼:“士轻朝廷,分赃自肥,不知自爱,争为奸宄,纠党称乱,蔑旨欺君,淆乱政纪。试各清夜自思:二千万饷今日何在?天灾民困何以致然?应否彻底澄清?应否惩前戒后?其诸囚状是否深文?各自吐情实,勿挟纵横之术、荧惑万世人心!”
一城惊愕,至翌日凌晨方休。
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劫后余生,有人功成身退。
真武大帝、汉月法藏携手北上时,神荼硬拉郁垒送了又送,根本没有要回头的意思。真武大帝断断续续和他们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知道其性有无利不起早一说,遂问:“说吧……两位门神意欲何为?收税?”
“帝君何出此言?我们兄弟俩从不骚扰人间!”神荼嘭嘭数声拍在胸脯上,忿怼两句,忽然又放下身段,低三下四
道,“实不相瞒,鬼门关因阴阳两地故,确实有求于法师。”
汉月法藏笑道:“二位门神辛苦,请直言,只要是贫僧力所能及之事,只要不涉及他人。”
真武大帝想要伸手去捂汉月法藏的嘴,却又没熟到那个份上,暗道侥幸之余,笑看神荼使妖。
果不其然,神荼换上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孔感叹道:“自一千五百五十年前、天山北、疏勒城那一役起,三千汉卒的轮回重担便压在了鬼门关身上,这些年来,我们兄弟二人,含辛茹苦,披肝沥胆……”
真武大帝有些恼了,怒道:“整个地府惟有鬼门关只进不出、肥的流油,莫要耽误正事,有屁快放。”
神荼蔫蔫道:“说来话长……”
“闭嘴!”真武大帝又道,“说你们要什么!”
郁垒抚额转身,神荼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我兄弟二人愿入禅门麾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汉月法藏总算明白真武大帝脸上诡异的表情是因为什么,他略一沉吟,婉拒:“贫僧朝不保夕,二位门神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郁垒信誓旦旦:“法师不要小瞧我们兄弟俩,绝不会比白衣和大势至两位菩萨差,两颗赤忱之心三千年不变,始终如一。”
真武大帝忍俊不禁道:“玄始帝君知道你们两个这样乱来?”
神荼怨念十足:“帝君又不肯带我们走,老是说什么时机未到,还鼓励我们拜入三清门下,可元始天尊他老人家说我们资格太老、不敢代师收徒,我们兄弟俩就像行走的瘟疫,地府人人敬而远之,过着……”
真武大帝嗤之以鼻:“别把鬼门关说的那么凄惨,这几百年来,你们两兄弟年年寿诞年年办,比谁都过得都滋润,每年真武山都能收到你们的请柬,没一年能落下。”
神荼愈加哀怨:“真武帝君还好意思提请柬,每年都送两个馒头来,美其名曰寿桃,枉我们兄弟年年布施各地真武庙数万贯,有心不送请柬吧,又怕让旁人看了笑话。”
这下就连心事重重的汉月法藏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贫僧失礼了,无论是贫僧还是贫僧门下,将来都落不到好,请两位门神另谋高就。”
神荼拍着胸脯自夸自赞:“法师可知我们兄弟俩上知……”
“爹!”郁垒突然暴起,对着神荼脑门狠狠来了一拳,“别丢人现眼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爹。”
神荼怒发冲冠:“你不知道法师未来堪忧?法师若有个三长两短,门下弟子怎么办?千辛万苦、忍辱负重求来的宗嗣、法源就此绝没,这些年的辛苦又是为了什么?有我们在,三峰法统至少能一代一代的传下去。有我们在,三峰弟子至少能安安稳稳修行,有我们担起卑躬屈膝的俗事、琐事,他们才有可能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从而跟上法师的脚步。为了华夏传承永续,你我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汉月法藏郑重其事的合十一礼:“善哉!善哉!是贫僧考虑欠妥,两位门神宅心仁厚,可愿屈居贫僧胁侍?专事三峰门下俗事?”
神荼、郁垒异口同声:“我佛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