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师于法?师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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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始天尊飘然远去,盛怒过后,精神振奋,再不见半点颓废,或许……所谓厌世只是以退为进的策略。

程伟暗道侥幸,他是真怕元始天尊抱着索然无味的心态为人所趁,每每秩序崩塌时,生命往往难以承受其重。

元始天尊吐露寂灭之时必携众人同行的心迹之后,也为程伟敲响了警钟,想要去探访程家先祖的念头随即无影无踪。不见,方能平安。泯然于众的浮浮沉沉,方能抵达终点。

真武大帝于晨曦破晓时,去而复返,心急火燎道:“元始天尊疯了?硬要拉着我越洋求什么学……”

程伟看着准提阁的一地尘埃感慨:“疯倒是没疯,不过……人要是太明白,和疯了又有什么区别?”

真武大帝问:“王恭厂惊变到此结束?帝君怎么安置那两万丁口?”

程伟轻叹:“暂时就这样吧,法藏法师所图甚大,不知成算几何?世道要乱了,两万丁口已逝于史书,我带她们走,日后安置在上古。”

真武大帝先是一喜,又是一惊,“助明定鼎?”

程伟惟有摇头苦笑:“谈何容易,若历史真能发生改变,哪论得到我往来古今?”

真武大帝咬牙道:“尽享他朱家供奉一百多年,还能不如一方外野僧?我也要尽力一试!”

程伟欲言又止,半晌才道:“王朝兴替……从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朱明亡于民乱,长江南北不能均税赋,朝堂清流只言事、不做事,今日之乱局就是个死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真武大帝心意已决,反而分外超脱,笑道:“帝君借向琬婷、李小宝这对母子轮回一事,授我转世之法,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我若一去不返,丰都安危还得帝君自己照看。”

程伟想了想道:“留魏忠贤一命,或许会有转机。”

真武大帝心领神会:“用他去对抗江南豪绅?法藏那里还请帝君撮合,不至于各自为战。”

神异皆去,虞山清凉寺彻底恢复平静,僧众你争我抢的跪在当世汉月法藏所居禅房前,齐声高呼:“我佛慈悲。”

当世汉月法藏的声音格外清冷,还带有几许不悦,言真意切:“佛在心中,尔等不执此念,一样能得圆满。准备一下,启程赴苏州北禅寺。”

具区吞灭三州界,浩浩汤汤纳千派,是为太湖。

程伟看着漫无边际的太湖,心情怎么也无法平静,汉月法藏的来意早已明了,问题是,其愿若成,根本不会有他太湖一行,往来古今可能只是南柯一梦。还是失败了?所以真武大帝重入轮回?

“帝君在为苍生劳神?”汉月法藏如约而至。

“江南?纸醉金迷,衣食无忧,轮不到我操心。”程伟说。

“帝君对江南怨念颇深,有失公允。”汉月法藏合十一礼。

“是非自有公论,法师能看到那一天。”程伟拱手道。

“江南一地的士气、民风自古如此,就拿

苏州来说,洪武帝尚为吴王时,已经是这样了,成祖迁都之后,更是鞭长莫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汉月法藏说。

“区别很大,江南原本是鱼米之乡,粮食自给自足、且能外调。如今呢?处处商、处处桑,士农工商无不言利,粮食竟然要从两湖输入。两湖若是沦陷,是商能饱腹?还是桑能饱腹?又或者……那些深埋于地下的银钱能饱腹?”程伟微微一顿,开门见山的道,“法师既然对历史走向了如指掌,就不要忽略断章取义这个词,过于片面,往往意味着南辕北辙,其后果足以致命。”

“帝君乐见贫僧事成,却又对虏主雍正推崇备至,岂不是自相矛盾?”汉月法藏自问自答,“是因为雍正彻底解决江南税赋、粮患两大难题?”

“法师能做到?江南世家大族能做到?”程伟冷笑。

“天子也做不到,所以大明应该生灵涂炭?”汉月法藏问。

“民以食为天,譬如出家求佛,有多少人只是为图一日温饱?法师少年时若是缺衣少食,心还会这般纯粹?”程伟忽然面露狰狞,一字一顿道,“朱明天子虽然无力回天,却从未想过祸水南引。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朱由检做到了!江南呢?世家大族背地里输钱输粮于叛军,既引祸水北上,亦想暗建从龙之功,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就是帝君对江南日后数百万死伤、所作的定义?”汉月法藏怒目。

“法师明知故问,何必将世家大族与平民百姓混为一谈?清凉寺居士钱谦益、顾端文、高忠宪之流,藏银亿万,既不资边,也不屯粮,死伤无数,跪地为狗。钱没了,地没了,人没了,气节没了,这才忆起朱家的好处,以遗民自居,争先恐后的逃禅脱仕,不是死不足惜又是什么?”程伟冷笑,“贪恋朱明治下江南士人的无法无天?真让人倒胃口!”

汉月法藏沉默许久,又问:“除了杀人,没有出路?”

程伟意味深长的道:“还有更难的,吴中之民有田者十一,为人佃作者十九,夺那十一所占之田为国有,然后均分,每年为国输粮即可。”

汉月法藏面如死灰:“比杀人还难,这就是后世土改?”

程伟默默的点了点头,心念如电,满脑子都是疑问,汉月法藏明明通晓后世国史,这一幅想信却又不敢信的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汉月法藏眼角晶莹频频闪烁,一滴泪珠和光同尘之际,哽咽道:“贫僧曾就土改之论,同牧斋先生(钱谦益)交流过,最后不欢而散。贫僧故去二十年之后,牧斋先生又写信给后来的梨洲先生(黄宗羲)再论此事,其言《自国家多事以来,每谓三峰之禅、西人之教、楚人之诗是世间三大妖孽。三妖不除,斯世必有陆沉鱼烂之祸。今不幸言中矣,迩来开堂和尚到处充塞,竹篦拄杖,假借缙绅之宠灵,以招摇簧鼓,士大夫挂名参禅者,无不入其牢笼。此时热喝痛骂,斥为魔民邪师,不少假借,吴越间只老夫一人耳》。贫僧细细思量过,以牧斋先生的立场来说,此话不算错,夺人田产,与抄家灭族并无二致。”

程伟不屑一顾道:“

雍正之子乾隆将其视作失节者,删禁其著作。无名无节,什么立场能让人尊重?凭空污人耳目。”

汉月法藏一脸苦涩:“帝君自未来降,地位超脱,贫僧身在当世,不得不饮水思源。

贫僧十五岁投归佛门,入锡德庆院做行童,十九岁剃发受度,二十三岁徧发笥中书读之,于古经训,各有参同,研虑于易,推高发隐,穷赜析微,粘河图洛书于壁。自以为十河九洛、象教总持、须从无文字道理处求之直指。

是时,贫僧名益高,四方士大夫问道者履交错,晋陵梁溪道学渊薮,和尚左提右挈,儒释驰骤。

宗乘中事,贫僧自问理会也理会得,说也说得,只是宗门开悟之事未明,敌他生死不得。

于是,贫僧二十八岁那年,开始行脚参访,寻宗门之源、受戒之机。

其时,朝廷戒坛未开,佛门一团散沙,奔波十年只求得沙弥戒,直至三十七岁那年,才在南京灵谷寺求得古心如馨法师授具足戒。若无牧斋先生等人造势、护持,贫僧坚持不到现在。贫僧却劝牧斋先生放弃自家祖产,先生怎么待贫僧都不为过。

贫僧十一年艰辛并非一无所得,二十九岁那年,在莲池法师处虽求戒未果,但有幸得赠新刻《高峰语录》,读之如逢故物,自觉已明修行方向,遂闭关参悟高峰源妙《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此后数年,贫僧一直留意古德语录,遍购索读,师于先贤之法,以先贤的扬眉瞬目、机缘扣击、师资相契、为鞭策。

但贫僧既无师承,又无宗嗣,独立独行,愈参愈难。个中艰辛,千百倍于十一年的行脚求戒生涯。

万历四十年,贫僧也已四十,知天命之年,二月,随寺中朗泉法师闭百日死关,进关即眩晕、吐痰斗许,昏睡五日,不省人事。至第五日时,忽闻窗外二僧夹篱折大竹,声若迅雷遂悟:顿见虚空粉碎,大地平沉,人法俱消,一真不立,尽大地觅,丝毫过患了不可得。无有譬喻能喻,揭开从前文字,但见纸墨义理了不关思。端坐终日,如弹指顷。

经两年禅定,贫僧大言不惭:以天目为印心、清凉为印法、真师则临济。又以临济义玄、慧洪觉范、高峰原妙三位法师的隔代真传自居。

但贫僧无宗嗣、无师承,讲经授徒时不敢正位、更不敢登座,这就是传承的力量。

可贫僧三十八年的苦修,求于书、求于法,哪来的宗嗣、师承?

就算贫僧不在意这些,座下弟子日后也做一辈子山林野僧?受一辈子诽妄?

贫僧只能受密云圆悟法师临济宗法嗣、承其宗旨,哪怕日后会因逆师为虏主雍正所恶、为世人所轻。

四十八年苦修,从无到有,虽有投机取巧之处,直至人心、见性成佛却是不争事实!”

汉月法藏忽然合十深揖,泪流满面道,“请帝君网开一面,容贫僧尽力一试,若事不可为,还请帝君收拾残局。”

程伟在其合十时便已遁入五彩斑斓:“请法师赴真武山一行,先参轮回之道,再作变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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