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三峰清凉寺。
“弥勒僧主立身不正,所论皆错。”
汉月法藏语重在理,掷地有声,“佛出西域,外道之妄,功不施民,非天子诸华所应祠奉。袈裟亦非朝宗之服,钵盂亦非廊庙之器,沙门乃尘外之人,不应当致敬王者。”
弥勒点了点头道:“自惠能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宗旨后,禅宗便一步一算计的走了下来。如今,十方丛林再度衰败,极似会昌法难时。禅宗上次踏着性、相、台、贤、净、律、密、七宗僧骸勇立潮头,一林成就一木,这次呢?只是逐释迦派出中土?”
汉月法藏想了想道:“此言差矣,惠能祖师并无预见未来这等神通。一直以来,禅宗都是半耕半参,与民无争,与国无争,既无奴仆、佃户,也无婢女,坚守方外净土,先尽僧人本分,然后才是济世渡人。三武一宗共计四次法难,皆属因果轮回,佛门不修己身,方遭厄运,两位僧主一直未曾自省?”
“只是三武一宗?嘉靖朝禁坛毁法不算?”弥勒冷笑,“若非惠能,就是神会,好一个祖师禅,好一对情若父子的师徒,禅门心法真是了不得,五百年算无遗策。”
“疑神疑鬼、忌己忌人即是心魔,僧主有疾,想必四百年前的生灵涂炭仍历历在目。”汉月法藏略一沉吟,感慨万千,“真说起来,佛门还欠神会祖师一个公道。神会祖师初至洛阳,欲振六祖之风,于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设无遮大会于河南滑台大云寺,与山东崇远论战。指斥神秀一门(师承是傍,法门是渐),并于天宝四年著显宗记,定南北顿渐两门,以南能为顿宗、北秀为渐教,南顿北渐之名由是而起,南宗日盛而北宗大衰。天宝十二年,神会祖师因御史卢奕诬奏,奉敕黜离洛阳荷泽寺,迁住弋阳(江西)、武当(湖北)等地。翌年转住襄阳,再转住荆州开元寺般若院。安史之乱起,两京板荡,州府各置戒坛度僧,聚香水钱,以充军需。荆州刺史遂请神会祖师主坛度一事,所获财帛悉充军需。乱平,肃宗诏神会祖师入宫内供养,并造禅宇于荷泽寺中,诏请住之,世人又称荷泽大师。
之后,先有郭子仪出面,为达摩祖师请谥。代宗皇帝遂赐谥号圆觉,名其塔曰空观。
又有广州节度使韦利见启奏,请惠能祖师袈裟入内供养。上准。
神会祖师圆寂三十九年后,德宗敕命太子楷定禅门宗旨,立神会禅师为第七祖。
但惠能祖师留有遗训,禅宗六代之后,只传心法,不传袈裟。因而七祖遍地开花,成就沩仰、临济、曹洞、法眼、云门五宗,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是故,历代同门参祖师禅,奉越祖为宗旨,以报师恩。至于……如来禅,可鞭策,可参详,可奠基。”
弥勒嘴角扬一丝嘲讽,嗓音压抑低沉,已处在暴怒的边缘,“任汝舌璨如花,也改不了欺师灭祖的事实,佛门太过慈悲,致尔等生出妄心。”
汉月法藏淡淡的道:“佛经是儒家子弟不远千里去取,也是儒家子弟数十年如一日的独立遍译,自中土佛经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就与儒紧密的融合在一起,字里行间、言内言外满满的儒家思维,除了偶
尔几句经咒,哪里可见半点极西印记?
没有儒家子弟给予佛经润色、归真、去芜存菁,中土佛门早就步了极西后尘。
有句话,贫僧已经憋了很久,不吐不快。
极西佛经成于纷乱无序时,更像是被人抛弃的一团烂泥,浑浑噩噩入中土后,受华夏文化熏陶,焕发新生,涅槃成瓷。
但体系不够完善,是先天硬伤,且缺乏制约、自律。成也缥缈,败也缥缈,如同只进不出的貔貅,隔上些时日,便会被当政者开肠破肚,还财于国,还田于民,还佛于法。
这是一道不可破解的恶性循环,长此以往,中土会成为第二个极西。
请两位僧主以慈悲为怀,放亿万苍生一条生路。”
弥勒眼中寒光四射,似笑非笑:“学盘古大神润泽万物?”
“贫僧不敢作此想。”汉月法藏无畏无惧,堂堂正正的道,“禅门并入天庭麾下,奉玉帝为宗主,礼拜三佛,劳烦白衣和大势至两位菩萨为山门护法。”
久久不语的释迦牟尼突然开口:“惠能那件供奉于唐廷的袈裟归于汝?”
“贫僧不敢在两位僧主面前诳语。”汉月法藏轻轻摇头,冲不远处呆立的清凉寺僧众喊,“弘忍去禅房把佛龛下面的木箱送来。”
释迦牟尼神色剧变,似乎已想到什么,骇然惊问:“汝欲何为?”
“请释迦僧主稍候片刻。”汉月法藏朝四面合十行礼,而后朗声道,“诸位莅临清凉寺,禅门不胜荣幸。贫僧之所以咄咄逼人,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近日尝闻诸方尊宿,欲抹杀沩仰、临济、曹洞、法眼、云门五家宗旨,单传释迦拈花一事,谓之直提向上,然不知五宗之立,果为谬妄者否?
愿赐一言,以通其难……得心于自,得法于师。师有人法之分,心有本别之异。根本智者,自悟彻头彻尾者是。差别智者,自悟之后,曲尽师法,以透无量法门者是。良以师必因人,人贵法妙,分宗别派,毫发不爽。故传法之源流,非独以人为源流也,所以六祖一华而出二枝。南岳怀让青原行思是也,让出四叶……
师承在宗旨,不在名字。源流证悟,尽差别焉,可根本坐定,痛快者翻成?扈,廉纤者到底缠绵,缠绵尚有脱时,?扈终成异路。殷勤至再,叮嘱万千,幸勿扫宗旨以藏拙,正当究宗旨而竭情。情竭细除,人忘法灭,方可为人师表,绍佛先宗,善自护持,无令断绝。”
此语一出,准提阁上下尽皆哗然,佛门欲夺禅宗之权柄,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六祖惠能口中的“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立刻成了天下笑柄。
弥勒痛心疾首,吐沫横飞:“江南十方丛林已成沙门孽海,民怨之,官怨之,士怨之,禅宗五派难辞其咎,一定要等到朱家屠刀高举?整顿刻不容缓,佛门责无旁贷!”
汉月法藏早已了然于胸,不急不躁:“僧主多心了,中土无佛,两位也不例外。”
弥勒不屑一顾:“既然敢行持泰山吞沧海之举,何必拉玄始帝君壮胆?”
汉月法
藏笑道:“僧主又多心了,贫僧本想请玉帝做个见证,奈何乾坤之内另有乾坤,玉帝可望而不可即,只能劳烦玄始帝君孤身走一趟。”
弥勒两眼微微一眯,脸上的宽厚化为千年坚冰,齿如刀剑,言如有锋:“汝……得了燃灯传承?”
“高攀不起。”汉月法藏道,“禅门尊师亲……”
“汝师承何人?”弥勒冷冷的问,“法嗣相传,靡不面禀亲承,必有源流表信。厥后五宗蔚起,千枝竞秀,而师承的据,奕叶昭彰,夫是之谓统也。统属道脉攸关,岂容丝毫假借?”
汉月法藏反问:“三位僧主师承何人?”
弥勒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汝要正位?”
汉月法藏微笑不语,接过其徒弘忍递来的木箱,高举过胸,双臂前奉,一动不动的看着释迦牟尼,一字一顿:“昔日达摩祖师西来,以僧主木棉袈裟为圣物,在中土传教授法,开我禅门之先河,今日物归原主,再不相欠。”
弥勒勃然大怒:“汝敢!”
汉月法藏虚推木箱至释迦牟尼胸前,郑重其事道:“请两位僧主移驾暹罗!”
释迦牟尼看都不看木箱一眼,右手向汉月法藏肩膀拍去,声线平稳的有些可怕:“先将达摩法嗣、宗源还来。”
汉月法藏不躲不避,无畏无惧,仍由释迦牟尼右手落在肩上,仿佛老友相见,家长里短:“达摩祖师孑然一身西来,无字、无凭,大彻大悟于物华天宝、人文荟萃的中土大地,一人一地,互相成全。该说的、该还的,尽在贫僧今夜一番谬论中,僧主还想要什么?”
释迦牟尼横眉怒目:“贫僧要宇内澄清,世间再无佞徒。”
“佞徒?那些没传衣服的道友?”汉月法藏莞尔一笑,双手合十,言动天地,“昔日一身袈裟,禅门今夜还千袭。”
一道九杖柱形金光自天而降,严严实实的笼罩着准提阁,汉月法藏屹立核心处,轻轻挥舞双臂,柱形金光化为五彩斑斓,恍若天女散花,瞬间弥漫至整个虞山北麓,瞬间成衣,一袭袭袈裟,遮住万丈红尘,千余僧侣陆陆续续伏地,参差不齐的唱颂:“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请两位僧主移驾暹罗!如若不然,贫僧今夜成佛!入主灵山。”汉月法藏挟擎天一柱超越沧海,豪情亿万丈,“若从吾所请,贫僧愿追寻历史轨迹,做一个安安静静的魔藏。”
释迦牟尼、弥勒恍惚片刻,头也不回的西去,把元始天尊、程伟等人晾在了一边,白衣、大势至、文殊、普贤……失魂落魄的跟在后面。
“请天尊和帝君先叙旧,贫僧尚有尘缘未了。”汉月法藏高歌东去,“丛林以无事为兴盛,修行以念佛为稳当。精进以持戒为第一,疾病以减食为汤药。烦恼以忍辱为菩提,是非以不辩为解脱。留众以老成为真情,执事以尽心为有功。语言以减少为直截,长幼以慈和为进德。学问以勤习为入门,因果以明白为无过。老死以无常为警策,佛事以精严为切实。待客以至诚为供养,山门以耆旧为庄严。凡事以预立为不劳,处众以谦恭为有礼。遇险以不乱为定力,济物以慈悲为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