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三峰清凉寺。
准提阁上,日月争辉。
准提阁下,众星璀璨。
汉月法藏忽然展颜一笑,一揖及地:“多谢极西僧主赐教!衣为法信,法是衣宗,衣法相传,更无别付。非衣不弘于法,非法不受于衣。而我禅门,法自译,五衣、七衣、九衣自织,法衣皆自我,理应与佛门并列。”
弥勒嗤之以鼻:“贫僧之问,汝一字不答,拿什么取信天下?凭十方禅林的乌烟瘴气?”
汉月法藏镇定自若:“非不能答,而是不愿失礼,客自远方来……”
弥勒强势打断:“别谈这些虚礼,白衣、大势至、文殊、普贤时,怎不见汝喊客自远方来?”
汉月法藏笑道:“僧主强求,贫僧惟有大开方便之门。
僧主方才所论,虽然有理,却无根无基。身为方外之人,对治国韬略了如指掌,应是绿教覆灭极西之后,痛定思痛的反思,既然无法相制,何不以毒攻毒?
但僧主有一点错得太离谱,以至于全盘皆输。
中土自古以来,从来没有政教合一的朝代,哪怕僧主引以为傲的蒙元,也就是天高皇帝远的乌思藏勉强可称佛国。那时,僧主曾试探前行,欲以乌思藏为榜样、令政教合一的模式辐照整个中土,可惜……尚未出师,蒙元虏主便一溃三千里,望尘莫及。
可笑的是,僧主至今都不知症结所在。
为何极西能以绿教治国?
中土西南亦有佛国?
独独中土不可?
僧主离开中土太久,不知有种教义早已化为血液,在炎黄子孙的身体里流淌。
其名儒。
何为儒?
源于仓颉造字。
兴于尧舜禹的三朝臣子皋陶之手。
皋陶取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为五教。
以吉、凶、宾、军、嘉、为五礼。
五服则是服丧标志,表示血缘远近及尊卑,五等之: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五刑是指甲兵、斧钺、刀锯、钻笮、鞭扑、五种刑罚。
九族即部落联盟核心的亲属部落。
九德是指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
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
是故,尧、舜、禹、汤、周公、孔孟之教即是儒教。以夏商周三朝五教、祭礼为本源,以天子为宗主,以孔子为先师,以《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中的神道设教。
儒教传至西汉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武帝刘彻召各地贤良、方正策问于长安,定下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国策。
两百年之后,佛门借汉明帝刘庄黄粱一梦,第一次进入中土,始建白马寺。
两百年,九代人,不长也不短。
儒教虽已渗入汉家儿女的血脉当中,未根深蒂固。
本是佛门大举东进的好时机,释迦僧主突行弑天之举,引女娲、后土两位娘娘超脱时光而来,灵山遂毁于玄始帝君之手。
转眼又是一百年,至汉灵帝刘宏当政时,诏诸儒正定五经,刊于石碑
,为古文、篆、隶三体书法以相参检,树之学门,使天下咸取则焉,儒教遂成国教,五经遂成为国家法典基础,以春秋决狱。
从此,儒教对炎黄子孙、汉家儿女来说,已是与生俱来。
可这时,佛门仍在休养生息之中,释迦僧主避祸修罗道、杳无音讯,燃灯僧主生死不知,弥勒僧主独木难支,全赖白衣和大势至两位菩萨行走人间,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历经东汉末年、两晋及十六国时期的长期动荡,至南北朝时,已是蔚然成风。
佛门志得意满时,却迎来当头棒喝。
北魏太平真君三年(公元442年),太武帝拓跋焘亲至道坛,受天师道符录,且备法驾,旗帜尽青,从以道家色。
两年之后,拓跋焘在宰相崔浩、北方天师道寇谦之的推动下降诏灭佛,为史上第一次,其曰:愚民无识,信惑妖邪,私养师巫,挟藏谶记、 阴阳、图纬、方伎之书。又沙门之徒,假西戎虚诞,生致妖孽。非所以壹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也。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有私养沙门、师巫及金银工巧之人在其家者,皆遣诣官曹,不得容匿。限今年二月十五日,过期不出,师巫、沙门身死,主人门诛。明相宣告,咸使闻知。
此诏一出,权贵、民间阳奉阴违之事,仍然时有发生。
拓跋焘却从灭佛运动之中,得到切切实实的好处,士人对其认同性突飞猛进,另有北方天师道加持。
于是,他再次降诏,毫不留情的把汉明帝刘庄骂了进去。
昔后汉荒君,信惑邪伪,妄假睡梦,事胡妖鬼,以乱天常,自古九州之中无此也。夸诞大言,不本人情。叔季之世,闇君乱主,莫不眩焉。由是政教不行,礼义大坏,鬼道炽盛,视王者之法蔑如也。自此已来,代经乱祸,天罚亟行,生民死尽。五服之内,鞠为丘墟。千里萧条,不见人迹,皆由于此。朕承天绪,属当穷运之敝,欲除伪定真,复羲农之治。其一切荡除胡神,灭其踪迹,庶无谢于风氏矣。自今以后,敢有事胡神,及造形象泥人铜人者,门诛。虽言胡神,问今胡人,共云无有。皆是前世汉人无赖子弟刘元真、吕伯彊之徒,乞胡之诞言,用老庄之虚假,附而益之,皆非真实。至使王法废而不行,盖大奸之魁也。有非常之人,然后能行非常之事,非朕孰能去此历代之伪物?有司宣告征镇诸军刺史:诸有佛图形像及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数坑之。
八年法锢,咎由自取。
几经磨难,佛门终于在北魏孝文帝时,攀上东进中土后的第一个巅峰,到了太和元年(公元477年),仅洛阳城内就有百所寺院、僧尼二千余人,四方诸寺共六千四百七十八座、僧尼七万二百五十八人。而同一时期的长江以南,有寺两千余座,僧尼三万余人。
为什么会这样?
民不聊生、人不如畜、丁口锐减、山河破碎之下,寄希望于来生,托残躯于佛门。
战乱越是频繁,佛门越是兴旺,但其却不知收敛,不事生产,不服劳役,坐拥大量仆役、女婢。十分天下财,而佛占七八,严重危害到皇权存在。
一转眼,已物是人非,北周宇文氏取代北魏拓跋氏。
天和二年(公元567年),因寺僧日多,滋生是非,绝赋税而虚耗国力,北周财政收入锐减。
就在此时,自佛门还俗、改尊道教的卫元嵩顺势上书删寺减僧:
唐虞之化,无浮图以治国,而国得安。齐梁之时,有寺舍以化民,而民
不立者,未合道也。若言民坏不由寺舍,国治岂在浮图?但教民心合道耳。民合道则安,道滋民则治立,是以齐梁竞像法而起九级连云,唐虞忧庶人而累土阶接地,然齐梁非无功于寺舍而祚不延,唐虞岂有业于浮图,而治得久。但利民益国,则会佛心耳。
夫佛心者,以大慈为本,安乐含生,终不苦役黎元。虔敬泥木,损伤有识,荫益无情。而大周启运,继历膺图,总六合在一心,齐日月之双照。 养四生如厚地,覆万姓同玄天,实三皇之中兴,嗟兆民之始遇。成五帝之新立,庆黎庶之逢时。岂不慕唐虞之胜风?遗齐梁之末法?
嵩请造平延大寺,容贮四海万姓,不劝立曲见伽蓝,偏安二乘五部。夫平延寺者,无选道俗,罔择亲疏,以城隍为寺塔,即周主是如来。用郭邑作僧坊,和夫妻为圣众。勤用蚕以充户课,供政课以报国恩。推令德作三纲,遵耆老为上座,选仁智充执事,求勇略作法师,行十善以伏未宁,示无贪以断偷劫。
于是,衣寒露,养孤生,匹鳏夫,配寡妇,矜老病,免贫穷。赏忠孝之门,伐凶逆之党。进清简之士,退谄佞之臣使。六合无怨纣之声,八荒有歌周之咏。飞沈安其巢穴,水陆任其长生。
荡气回肠,言之有物。
正中宇文邕下怀,一直以来,他都以中土正统自居。
这一次更加血腥,万所寺院改为宅第,三百万僧尼还俗,北方佛法绝迹,但北周国力却大大增强,为杨坚日后一统长江南北打下坚实基础。
两位武帝灭佛,儒影无处不在,道影若隐若现。
两位武帝皆以胡人之身,捍卫汉人道统,且不约而同的为三教排位,儒为先,道次之,释居后。
两场单方面的驱逐、杀戮,长达数十年,确立了宗教必须服从政治、政教必须分离的规则。
相较于两位胡人武宗的铁血无情、心狠手辣,唐武宗和善一些:凡国中所有大秦寺、摩尼寺,一并撤毁。斥逐回纥教徒,多半道死。京城女摩尼七十人,无从栖身,统统自尽。景僧、祅僧二千余人,并放还俗……
唐武宗灭佛,持续时间虽短,但声势最为浩大,民间响应者不计其数。
周世宗灭佛的过程索然无味,仅仅只是禁,并未屠杀僧尼、焚毁佛经,其诏曰:释氏贞宗,圣人妙道,助世劝善,其利甚优。前代以来,累有条贯,近年已降,颇紊规绳……将隆教法,须辨否臧,宜举旧章,用革前弊……僧尼俗士,自前多有舍身、烧臂、炼指、钉截手足、带铃挂灯、诸般毁坏身体、戏弄道具、符禁左道、妄称变现还魂坐化、圣水圣灯妖幻之类,皆是聚众眩惑流俗,今后一切止绝……”
弥勒冷笑:“汝是觉得柴荣应当高举屠刀?”
汉月法藏反唇相讥:“那是僧主的希望,周世宗的禁法措施太过平和,僧尼根本生不出反抗之心,同前三次的轰轰烈烈相比,无声无息的寂灭更让人无所适从。”
弥勒摇头:“汝今日能幸灾乐祸,是因为禅宗侥幸逃过会昌法难,武宗崩逝,遂一支独大于佛门。”
“滚滚红尘,哪里可求得侥幸?”汉月法藏笑道,“洪洲百丈山怀海禅师为我禅宗寺院制定《禅门规式》,禅门至此农禅并重,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不劳官府,不累苍生,更上一层楼理所当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修行理念,又与中土传统思想契合,简单而可行,儒道二教因此对我禅门生不出恶感,如同一孕三胎,说来说去,只有佛门是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