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可以证明给贵人看,匈奴与汉,从里到外,面面俱同。”
卜也思以头锄地,声声见血,话音尚未落地,袖中匕首滑至手心,狠狠插向胸腹。
“定!”
言出如法,天听若雷。
程伟飞快夺下卜也思手中已然见血的匕首,“要死死远点,匈奴寇边中原,哪次不是死伤无数?现在才想起来系出同源?”
卜也思毫无感激之情,雄辩滔滔,“自高皇帝开国,汉地杀戮何时停过?功臣、妃嫔、诸侯、诸王、乃至太子哪个没遭过毒手?族灭者不计其数,婴童不留。武帝伐我匈奴,致国半死,残忍无伦到这个程度,我匈奴自愧不如。”
程伟横眉怒目:“滚!我最多停留三日!再说一句,我就杀了左鹿蠡王!”
卜也思还真就又说了一句:“多谢贵人成全,吾王明日晨间拔营西进一百里,方便贵人出行。”
程伟冷笑不语,就算匈奴主力和焉耆、龟兹等匈奴从兵全都西撤三百里,陈睦也不敢弃城东归。
焉耆送粮老弱一一退去,卜也思却留了下来,直挺挺的跪在河边,不言不语,打定主意熬到程伟离开。
程伟领着郭姝等人在河边架起篝火,悠闲自在的像是春游,三天风餐露宿,大人和孩子没吃过热食,焉耆妇孺不止送来了草料和肉类,时令水果、干柴、青盐亦不缺。
张烨烨有了西瓜就开始嫌弃芝麻,对牛粪熏陶的烤鱼不屑一顾,看着一上午的劳动成果却舍不得扔,群狼又喜生食,他试着向卜也思走了几步,见程伟没有阻止的意思,立刻把四条烤鱼全塞在卜也思怀里。
饭后,程伟携郭姝等三女入帐休息,两名戊校尉府亲从识情识趣的带着熊孩子和狼群下河道闲逛。
整个营地就剩下二十余匹马沐浴日光,大郎、二郎则一左一右的守在营地两边,同时兼顾河道。
“嘘!”卜也思悄悄向两狼伸出橄榄枝,还没把两狼眼里的嘲讽看明白,毳帐中便传出一道刻意压制的呻吟,某些声音越是压制越是诱人,起初是一道,不一会儿变成三道,似空谷琵琶绕梁,怎么都挥之不去。她狠狠的啐了一口,拖着麻木的双腿追下河道。
范羌、程冲等人顶着月光乘船返回营地,表情喜忧参半。
陈睦对戊校尉府弃金蒲城、入驻疏勒城一战赞不绝口的同时,又对耿恭上书求援的建议大加指责,唾沫喷了程冲、范羌一脸。
但有了陈睦背书,耿恭弃城之罪却能不了了之。
范羌、程冲此行目的算是已经达成,至于求援一事,本就没报多大的期望,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跪在程伟帐外的卜也思身上,恨不得拉其入帐、一
血两国深仇大恨,也只能是想想。张烨烨和汪直这两个熊孩子正一脸好奇的看着三人互动,污言秽语满天飞,“蛮夷”、“不举”、“禽兽”、“无耻之徒”、“丑八怪”、各种生殖器官不绝于耳。程伟出来撵人时,赫然发现卜也思以一敌二稳占上风,他特意奖励一张羊褥子供其夜间御寒。
翌日清晨,吃饱喝足,范羌、程冲等人打包行囊准备踏上归途。
程伟自认为无力改变现状,卜也思的出现更像是一个警告,口口相传的祖训即便是真能秘传两千年,也会模糊不清,哪能这般言之凿凿?后面肯定有人指点。更何况,交河之危只在将来,事情没有明朗前,无解。
拔营时,陈睦出现在南门外,面水而立。
程伟深深一揖,无声远去。
卜也思一直送到石窑孔道,同样深深一揖,无声道别。
范羌跃跃欲试的想要再走近路。
程伟意味深长的道:“会的,哪怕你不想走。”
四天之后,一行人返回疏勒,走婚的一百戊校尉府汉军将卒已踏上幸福旅程,城中少了些人气,多出些喜悦。
程伟一头扎进小院,紧锁院门,日日精研细磨,苦心钻研道果机轮。半月下来,小院四周春意浓浓,花草丛生,郭姝、郭豆、郭蔻像是三只熟透了的水蜜桃,珠圆玉润,流光溢彩。
五月底,耿恭接到车师后王涿鞮转交的一封左鹿蠡王来信,劝降加宣战,戊校尉府弃疏勒,退至天山南麓,匈奴与汉各自安好。
耿恭并未一口回绝,“上禀西域都护府,请左鹿蠡王稍安勿躁。”
涿鞮喜不自胜。
耿恭化身笑面虎,若不是汉军百余将卒仍在务涂谷周边走婚,他一点都不介意宰了涿鞮、坚五百将卒死战之心。
耿恭仿佛恶作剧似的,再放一百将卒走婚,以此宣泄对涿鞮的杀意。
转眼之间,已是六月,天气依旧清爽,相较于天山南麓,可谓沁人心脾。
只不过,己未那夜,天降异象,有星孛于太微,疏勒城陷入莫名恐慌。
耿恭心急如焚时,程伟入驻右曲军营。
郭姝携张烨烨举家迁入天山北麓东段,妞妞、尔章昆、韩青等人已在四十里外的险涧内生活了一个多月。
战争的号角已然吹响。
面对耿恭垂询,程伟直言不讳:“我是过客,愿尽一己之力,死在疏勒城亦无不可。但过之,定有不虞,得不偿失。请校尉当我是普通屯卒,直至诸位同袍入玉门关。”
耿恭尚在思索程伟话中深意,突然传来一声明明轻若蚊呐、却如雷贯耳的赞许:“善!”
耿恭色变,听这语气……戊校尉府五百将卒恐怕无法善终。此时,初次走婚的将士已陆陆续续归来,他当机立断,再遣一百将卒走婚,有夫之妇亦可,且聘礼不变。
将卒不断走婚的同时,疏勒城加紧备战,漫山遍野的收割青草,所有能储水的工具都已装满,但坛坛罐罐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疏勒城地势过高,无法建池储水。
这下,就连涿鞮都觉得不太对劲,除了留种死战外,没有更好的解释。
六月底,匈奴来攻,耿恭招兵,请四方车师部族兑现诺言,再加上走婚联谊之效,聚骑卒三千,迎头痛击来犯匈奴主力和焉耆、龟兹等西域从兵。
小胜一场,耿恭立刻遣散车师从兵,以免出现客大欺主的乱象。
七月初,匈奴去芜存菁,尽遣精锐,并将善于拖后腿的焉耆、龟兹等从兵改为步军,又至疏勒,先断涧水,再以云梯、撞木攻城。
箭如飞蝗,血如雨落。
不断有人在城头倒下,弥留之际,凝眸东望,盼来生再聚。
逝者已矣,却将回家的执念托付于同袍,只需用一句“他至死都念”安抚远方父母妻儿。
生者愈加奋进,肩上重担再添一线,截一段同袍鬓角、附一封口信、解同袍妻儿千里相思。
阳光炙热,城头土色渐成紫褐,血肉之城更加坚不可摧。
南门、南城饱受磨难,神荼、郁垒日日夜夜心惊胆战,立身之地仅为一块木板,出逃无路,入地无洞。他们心中还有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若疏勒城破,恐会灰飞湮灭。”
向来厚道的郁垒都常在心里埋怨:“熊孩子真不是玩意儿!”
每至午夜子时,疏勒城内便回荡着两道暴戾、不甘的怒吼,责骂神道佛以天地为炉、阴阳为炭、造化为工、锤炼苍生锻永生。末了,还会郑重其事的祈祷:“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昊天、玉皇上帝赐吾重生。”
目濡耳染下,幸存的汉军将卒似乎真能感觉到有十来道视线、不分日夜的关注着疏勒城。
盛夏时节,激战大半月,城中活水断绝,存水用尽。
汉军在城中凿井十五丈不得水,将卒渴乏,榨马粪汁而饮。
耿恭仰天长叹:“闻昔贰师将军拔佩刀刺山,飞泉涌出;今汉德神明,岂有穷哉?”
耿恭先正衣冠,再向井拜:“请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昊天、玉皇上帝、赐水。”
顷刻间,水泉奔出,将卒山呼万岁。
耿恭令将卒墙头沐浴,示之以众,匈奴主将见事不可为,退守十里外,引兵劫掠周边,方圆二十里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