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明帝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
三月二十七日,黄昏。
金蒲城。
“弩不会!弓不会!刀不会!枪不会!”右曲候程冲歇斯底里的吼道,“会送人头?”
“卑职觉得耿将军就是这个意思。”程伟也有些气急败坏。
“骑马呢?”程冲怒极反笑。
“练习了一天一夜,应该没问题。”程伟道。
“老子少要一个人不行?”程冲朝着范羌大吼大叫。
“这是个读书人,后王夫人那里,由他去沟通。”范羌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笑的有些狰狞,“将军特意交待,万万不能让他落入匈奴手中,若是掉队……”
“弩就不要了,多给卑职准备一把剑,割着不痛的那种。”程伟用力的翻了翻白眼。
“匈奴人不会咬着你们不放,当然了,坠马不算。”范羌拍了拍程伟的肩膀安抚道,“活着回来,将军记你斩将搴旗之功,赏钱五十万。”
程伟苦笑不语,千金买马骨?
钱即五铢钱,始于汉武帝时期,铢是计量单位,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为一铢,十六两为一斤。
古往今来,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之功,耿恭以对战首功酬程伟两次奔波之苦,钱五十万相当于三级武功爵良士。
武功爵乃武帝所制,专宠军功,每升一级,倍之,共十一级:一级曰造士,二级曰闲舆卫,三级曰良士,四级曰元戎士,五级曰官首,六级曰秉铎,七级曰千夫,八级曰乐卿,九级曰执戎,十级曰政戾庶长,十一级曰军卫。
汉袭秦军功制,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
后因汉武帝开疆拓土,受封者不计其数,吏道杂而多端、官职耗废,王莽遂废武功爵十一等制,改为五等爵制。将帅当受爵邑者爵五等、地四等,受封者高为侯伯、次为子男,士卒斩一首得万钱。
光武帝刘秀登基因循守旧,顺势接下王莽造就的既成事实。十一级军功照旧,士卒虽无爵位可卖,但可得钱物、晋军吏。
程伟心念如电,口中不停,“我死了呢?”
范羌意味深长的笑道:“赠予家人,如果他们在。”
程伟轻拍额头,咬牙道:“我要是能回来,五十万钱赠予五十位同袍,一人一万钱。”
程冲心跳加速,脱口而出道:“骸骨带回来算吗?”
程伟斩钉截铁地道:“不算!”
“后王夫人乃逆莽乱政时、戊己校尉郭钦之孙,因郭校尉从莽幸晋,其家人不受陛下待见,一直在车师流离,你们万万不可失了礼数。”范羌见两人均已接受现实,便笑着告辞,“其实,没什么危险,这五十位兄弟都是司马精挑细选出来的,身强力壮,骑步、夜视俱佳,将军等着给诸位洗尘。”
程冲送走范羌,拎着程伟问:“程公子,你总得会一样吧?”
“真有。”程伟点头道,“卑职夜视极佳,方圆两里之内,了如指掌。”
程冲勉强按捺住拔刀的心思,郑重其事道:“军前戏言,可是会死人的!”
程伟拿起桌子上的两条腰带缠在眼睛上,先在屋子里绕了几圈,又至校场狂奔。
程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紧紧抱着程伟不放,“你的五十万钱,谁都抢不走,咱们得先保密,不然将军会遣你夜间偷营,那可是九死一生啊!”
程伟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不会被人视作绊脚石丢下。
程冲恨不得巴在程伟身上,信誓旦旦道:“我家也在南郡,三百年前肯定是一家,咱们以后生死与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巧了。”程伟笑道,“我家祖籍青州,隔的有点远。”
程冲猛的一拍大腿道:“好兄弟,我家真是青州的!”
程伟没好气地道:“我能活着回来,咱们就是好兄弟。”
亥时中,北门。
夜幕刚刚落定,阴云密布,星月匿迹。
耿恭携校尉丞李亢、长史张封送右曲候程冲出征,百余匹战马原地踏蹄,口中衔枚,打着粗重的响鼻,气氛异常沉重。
这时,四百米外的南门突然洞开,司马石修督阵,左曲候江贵领蕃汉轻骑五百出城,片刻之后,杀声震天。
耿恭肃声轻喝:“上马!”
程冲等人甲胄在身,拱手答“诺”,翻身上马,环首刀在左腰,一弩在右腰,一弩在背。
五十甲骑整齐划一,惟独程伟吭吭唧唧,靠着范羌一臂之力才登上马背。
耿恭的脸色很难看,他怀疑过程伟的来历,却没想到程伟不会骑马。
在程冲的示意下,程伟轻夹马腹,进了门洞,并与程冲比肩。
“带他活着回来!”耿恭的脸彻底黑了。
“将军放心,卑职定能不辱使命。”程冲沉声应道。
“开门!”耿恭没时间反悔,没时间更改布置,更不想影响南门佯动后撤,继而动摇军心。
咯吱,咯吱,北门洞开。
程伟已在眼部蒙上一块帛带。
耿恭目瞪口呆,正要出言训斥时,鞭响。
程冲、程伟一马当先,绝尘北上。
“要下雪了?”张封的视线并没放在程伟身上,只觉浑身冷嗖嗖的。
“鸣钲!”耿恭目送甲骑毫无迟滞的远去,一阵淡淡的黑雾随之涌现,夜风乍起。
两人并肩,四马齐进,小半个时辰过去,百余骑驰入沙漠稍事休整。
“严禁下马!”程冲在马上与程伟勾肩搭背,“好兄弟,真有你的,无一失足。”
“总不能一无是处吧。”程伟笑了笑。
“直接用眼看,是不是更好?”程冲顺手扯掉程伟头部帛带,只见两团玄气夺眶而出,漆黑一片,深邃无边,气温陡降,冰寒刺骨,似有无数怨鬼潜入心底咆哮。他顿时浑身瘫软,歪头栽了下去,浓郁的腥臊味在空气里回荡。
倒的太快,程伟抓了个空,默默的系好帛带。
“军候!”
“军候,你怎么了?”
两名亲从连忙下马。
程冲回过神来,恼羞成怒:“都给老子滚!谁让你们下马的?”
一亲从关心道:“要不要更衣?”
程冲面红耳赤道:“是马!不是老子!快滚!”
主将中气十足,五十将卒同时松了一口气,至少不用回返。
程冲煞有其事的更换坐骑,挺着湿哒哒的裤裆一跃而上,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程伟一下。
“军候没事吧?我这是病,小时候被狼舔……”程伟扭头微笑。
“不用解释!是我的错!”程冲的声音有点发颤,“本来准备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再出发,既然阿翁的夜视能力极佳,我们就走夜路,兄弟们会一辈子记得阿翁的好。”
阿翁即父亲,或是对长辈的尊称。
程伟有些尴尬,又有些好笑,“军候不用亲自涉险,遣一亲从与我并行,确认路的宽窄即可。”
程冲微微摇头,用力一夹马腹,挥鞭向西,暗暗下定决心,衣裤不吹干,绝不休息。
程伟后来居上,总是领先大半个马身,一路“吁”、“慢”不停,时不时的以身示范,下马步行。
金蒲城位于后世吉木萨尔县城正北方,毗邻沙海,地势相对平缓,植被以胡杨、沙拐枣、梭梭、红柳、野蔷薇为主。冬季长而严寒,夏季短而炎热,春秋季节特征不明显,昼夜温差在十度左右,譬如现在,明明已是三月底,即将跨入夏季,偏偏风寒似刀。
平缓不等于平坦,大大小小的石头中间,总会有一些坚韧不拔的绿色探出,迎接春风的到来。树木更是少之又少,自然环境因素占一大半,人类出于生存、防护需要的砍伐也不容忽视。
车师后国的聚集地都在天山北麓,这就意味着临近沙海的边缘地带是动物天堂。
蹄声踏碎夜的宁静,野驴、盘羊、鹅喉羚、狍鹿惊慌失措,甚至还会跟着骑队小跑一阵,然后突然转向。
骑队西进十来里之后,已避开匈奴夜间巡逻区域,停在一处凹形地带休整,狼吞虎咽声不断,附近亦有溪水、灌木供战马解渴饱腹。
将卒士气高涨,出城时的忐忑早已不翼而飞,预想之中的接触战并未发生,非战斗减员根本没有,若是一直这样保持下去,不输于阳春三月出游。
“阿翁,喝水。”程冲双手把皮囊递给程伟。
“刚喝过了,我带它们去溪边转转。”看着那一层层的污垢,程伟坚决的摇了摇头,牵马起身。
早期盛水皮囊绝大多数都是牛胃外裹牛皮制成,清洗难度很大,铜质水囊也有,但很少,整个金蒲城都找不出一只。
程冲踹了那位提醒他换裤子的亲从一脚,“把阿翁伺候好。”
谁都能看出不对劲,那亲从牵着马一步三回头,恨不得把脚钉在地上。
另一亲从附在程冲耳边道:“军候,有点邪性。”
程冲伸手就是一巴掌,“要不要兵分两路?你一个人一路?”
五十将卒之中,有两名车师本地蕃从充当向导,正要过来商议行军路线,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道:“确实有点邪性。”
程冲冷笑:“走错路了?”
蕃从甲连连拱手,“军候恕罪,就是没走错路才邪性,他把眼睛蒙住了。”
程冲睁着眼说瞎话:“他和别人不一样,觉得月光太亮。”
蕃从甲一脸懵逼的抬头看天,乌云罩顶,山雨欲来。
蕃从乙脑洞奇大,战战兢兢地道:“我们明天早上醒来,有可能还在金蒲城,上国不是有种说法吗?叫什么鬼……”
亲从接口道:“叫鬼打墙!”
程冲怒目:“扰乱军心,信不信老子让你把小鸟儿舔干净。”
“军候英明!”蕃从乙陪着笑脸道:“可以南下了。”
“等阿翁回来再说。”程冲想了想又道,“你们指出具体方位所在,怎么走,听阿翁的,万一错了,你们负责提醒。”
亲从嘟囔道:“我们是去疏勒城,不是务涂谷,后王血还没干,千万千万别走错路了。”
“啪!啪!”程冲扬起马鞭,甩了过去。
“走吧,有人过来了。”程伟去而复返,边走边掏出包裹里的黍、菽加盐混合物往马嘴里送。
“拔营!”程冲先行动再发问,“来了多少人?”
“一百多骑,还有五里路。”程伟找个块石头垫脚,一蹴而就,策马扬鞭。
程冲的亲从也跟了回来,笑眯眯的道:“阿翁不太会骑马,蛋蛋都磨破了,流了好多血。”
程伟哭笑不得,“你家蛋蛋有大腿那么粗?”
亲从眉
飞色舞道:“阿翁慧眼如炬,常有西域妇人称我为大汉。”
马鞭啪啪作响,压下阵阵哄笑。
程冲喝道:“这位大汉去垫底,掉一马,漏一首级。”
蹄声如雷,滚滚南进。
程冲见已露了行踪,便不再遮遮掩掩,以速度为先,改双人四骑并进,为单人双骑独行。
声声提醒从队伍的最前端传至尾部,人人重复一句,语调缓重各有不同。
夜行无光,速度过快,将卒主动拉开马距,蜿蜒三百米,五十人却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没错!确实是千军万马的气势。
程冲不断重复着前方程伟的示警,神经一直紧绷,不敢有丝毫懈怠,若一人失足,倒下的绝不会是一人一马。
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左右忽然多出数之不尽的婆娑树影。
车师后国北部哪来的这么多树?太过平坦,树木往往难以成材。
更何况,这些树似乎在跑动。
没错!确实在跑动,还在摇旗,还在无声呐喊。
程冲很想让程伟停下来,但他不敢,程伟四周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雾,甚至蔓延到了战马身上。
“左拐。”程伟再次示警,嗓音温暖和煦。
“左拐……”程冲下意识的重复着,还特意加上一句,“直视前方!胡言者斩!斜视者斩!扰乱军心者!”
“左拐!直视前方!胡……”
示警、告诫一声接一声的响起,逐次后递,腔调万千,且不同于以往,宏亮之中,多了些别的情绪,有震惊,有兴奋,更多的是惊恐,还有哭腔。
“老子不孤单!绝不是幻觉!”程冲心底忽然涌出一股优越感,“没出息!还哭了!人家既没招你,又没惹你,哭个什么劲?等天一亮,别怪老子辣手无情!”
“右手有涧。”程伟跟个没事人似的,语调依旧平缓有力。
“右手有涧!”程冲正准备再加一句告诫,却看见程伟后背又有了新的变化,本是大红色的鑪衣突然变成黑色,隐有鳞甲浮现,汇成圆柱绕旋,似龙在渊。
“幻觉!一定是幻觉!”一滴泪水从程冲眼中滑落,仿佛看见身陷从龙疑云的自己,家破人亡,九族尽灭。
“有陡坡。”前方的程伟又说。
“有……陡坡!”程冲哭了,他又看见程伟肩头生出一双龙首,想起腰间劲弩,忽生恶念“射上一箭,一了百了。”
锦绣龙首闻恶念而动,活灵活现,转身凝望来时路,神目如电,吼在心田。
“噔!”
不知何处弦断。
“啪!”
雨落凡尘。
“杀!”
铿锵起。
万千婆娑树影化为人形。
或驾车,或驱马,或步阵,砥砺前行。
擎旗、弯弓、挺枪、振矛、奋戟、挥刀、执剑,气吞万里如虎。
金戈铁马,轻骑快进。
疾雪在面,坚冰在须。
利镞穿心,乱枪入骨。
卒没将沉,旗折节断。
曾经万里别同袍,今朝魂聚共乡音。
千腔百调虽杂陈,横竖撇捺却如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就在这时,曙光破晓。
“天亮了!”程伟提缰减速,“吁!”
幻象顿消,牵挂暂去。
“天亮了……吁!”程冲勒马,精气神瞬间散尽,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军候!军候莫怕!”亲从来不及下马,一把抓着程冲发髻往怀里扯。
“军候没事吧?”某吕姓屯长布置好警戒,心急火燎的赶来,刚走了一半,怎么连晕两次?不能干,就别干。
主将昏厥,立刻能人辈出。
“刚才太邪性!谁有童子尿?来一泡!”
“阴天鬼哭!”
“哭你阿母!明明杀得昏天黑地!”
“这里是驸马都尉去年破车师的战场。”
“军候怎么晕了?看见的和我们不一样?”
“童子尿肯定没有,马的行不行?”
程伟撕下眼部帛带,解开水囊,一股脑儿的淋在程冲脸上。
惊叹四起。
“童子尿?”
“真能找到童子尿?”
“这么大一泡童子尿,会不会把人淹死吧?”
程冲刚刚睁开眼,闻言郁结在胸,差点又晕了过去。
程伟奉上灵丹妙药:“是水。”
程冲扫视周边一圈,“老子有童子尿,要不要喂你们喝一口?”
人群惊散。
两名亲从和程伟留了下来。
负责压阵的亲从问:“军候见的是什么鬼?”
“老子成天看见你们这两个色鬼,去告诉他们,靠边安营,雨停立刻出发,争取天黑之前赶到疏勒城。”亲从狼狈而去,程冲又看着程伟问,“阿翁刚才看见鬼了吗?”
“什么是鬼?”程伟莞尔一笑,“白、人、厶,白日见人私为鬼,与其说见鬼,不如说照见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