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夏渊真的像他说得那样,早早起来,在演武场内习武练剑。
三日后,曾沥找上夏渊,说很多人发现自家田里的蜀黎苗长势异常怪异,短短几日窜高了数尺。
听到这个消息,夏渊先是愣了愣,再回想起几日前隐洛己自己染发,当即明白了一切。
他让曾伯封锁消息,并告诉那些人这是因为今年的蜀黎种是稼灵修最新的研究成果,现于附近试种,因此不必惊奇。
往后几日,他看隐洛己的目光都带了几分心疼和难过,隐洛己也猜到了夏渊应该是知道了什么。
但是两人都对此缄口不提,最后两人相视一笑,所有的一切都在笑容中解释得明明白白了。
隐一在当日给云中夜施展完“生命挪移”之后消失了踪迹,就这么莫名地消失了,像是本就不存在这个人一般,也没有来向夏渊道别。
斩诺本来还来担心他们去汉城会耽搁许多日,没办法回偏西十二域过月夕节,未曾想这根本就不是值得担忧的事情。
月夕节是荒土人族的传统节日,白日里会祭奠家中的死者,而夜晚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汇聚在餐桌前,备上一年中难见的可口佳肴,美酒香茶,一家人畅聊至夜半。
相月三十日左右,荒土夜幕上的月亮将会达到一年中最大的规模,人们常在皎月中看到斑驳的黑影,便有人说那是逝去的亲人的魂魄。
于是便在白日祭奠亡魂,夜晚再置办一桌丰盛的宴席,让逝去的亲眷看到自家的后辈亲人都团团圆圆,生活美满,以此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
此传统沿袭了数千年。
荒武纪九六九年,相月三十日,一年一度的月夕节。
夏渊依旧是早早地便起了身,不过今天他并未想往常那般赶去演武场练习。
夏氏的家庙建在偏西王府的东侧,这几天,王府北面和西面围墙已经被拆去了。
如今正在拆东面那堵,不过今日是月夕节,筑工们都休假了,所以倒也听不到什么嘈杂的声音。
不泯骑并没有休假,他们已经成了夏氏的家臣,和曾沥掌握的那只军队不同,那只军队顶多算是忠心于夏氏将士。
而不泯骑早在决定追随夏潜那一刻,就成了夏氏的家人,是和曾沥一样的阶级。
他们吃住都是在偏西王府,哪怕也身为人族,可他们并不需要回去祭奠他们的祖先。
所有不泯骑在夏渊的带领下,在夏氏的家庙外各执一支祭香,齐齐拜了九次。
随后便被夏渊遣散了,他们虽然是家臣了,却依旧没有资格踏入家庙,真要说的话,在场的家臣中,怕是只有曾沥有资历踏入那间不大的庙祠。
不过今日夏渊这个夏氏的直系血亲在场,也没有他曾沥的什么事了。
夏渊从曾沥手中接过了一把祭香,独自踏入了家庙。
他跪在仓黄色的蒲团上,手捏三支燃香,每磕三个头便将香插进一位先祖神位牌前的香炉里。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跪回蒲团上,抬头打量供奉在家庙中央的夏氏先祖全貌图。
那是个按剑而立的武士,名讳叫作夏徨,是辅助君氏倾覆虢周王朝的武士,他腰间挎着的那柄宝剑,便是狮冶子所铸的名剑“夏启”。
是一幅等身天青水墨画,并没有鲜艳的色彩,可画作却依旧栩栩如生,人物的威严透过简单的线条从眼眸中迸射出来。
这幅画,来历也是不凡,是夏徨请当时一等一的画师天青子所作。
据说天青子那时已经八十九岁高龄,这幅夏徨的等身画,是他最后的作品。
因此单是从历史沉淀和名家的遗作两方面来看,这也是一幅价值无法估量的画作。
夏渊盯着先祖的眼瞳,脸色肃穆而坚毅。
夏徨的眼瞳,只是两个墨点,可那两个简单至极的墨点里蕴含的神态,却如何也探究不完。
从这个角度里看,是霸道,稍一眨眼,又变作了轻蔑,可是换个角度,又感到一阵孤傲扑面而来。
甚至,有时候又觉得先祖只是在看着前方发呆,瞳孔里没有任何神态。
您愿意看到这一幕吗?夏渊的目光深深陷入了夏徨的瞳孔中,他想在那双变化万千的瞳孔里寻找先祖对自己的看法。
可是这时候,那画像中的神态恰好处在发呆的时刻,夏渊的询问并未得到任何指示。他仰头半晌,目光在先祖腰间的挎剑上流转了片刻。
他不知道将先祖的佩剑输给君文会不会令得先祖在天之灵大发雷霆,可事到如今,他已经做了,也管不得先祖在天之灵会如何了。
他又点了三支香,磕了三个头,将它们插在夏徨神位前的香炉里,便当作是赔罪了。夏渊随即走到父王的灵位前,抬手搭在那长条状的木牌上。
成君国关于祭奠的习俗是,直系亲属死后,三年内为孝期,孝期内供奉的暂设牌位称作灵位,若是世家贵族,三年之后可设神位替代。
因此,夏渊娘亲的牌位是黑檀色的神位,而父亲的只是赤墨色的灵位。
夏渊感受着灵位牌上冰冷的黑漆,心底也不知道有什么要说的。
他还记得父亲让曾伯转述给他的话,“偏西十二域不是任何人的私领,偏西十二族的族人也有权力生存在这片土地上。
渊儿哪怕不能成为一代名主,带领偏西十二域朝更好的地方发展,至少也得让他维持现状,不让任何一个子民挨饿。”
“叫他不要嫌弃偏西十二域贫瘠而总往外面的繁华世界跑,不要对都城的权贵们抱有敌意,如今的夏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孤只有你一个儿子,不希望夏氏的香火在这一代断绝。曾经的兴盛就让它失去吧,没有能力夺回之前,好好经营偏西十二域。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亲可敬的,不要辜负了他们。”
每个字夏渊都记得清清楚楚,此刻在父王的灵位前,曾伯的转述便如同昨日之音般,萦绕在夏渊的耳畔。
父王不想光复夏氏吗?父王甘心偏居一隅吗?父王真的想让自己对那群寡廉鲜耻的老东西放下敌意?夏渊心底冷哼了一声。
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需要任何揣测,也无需须臾的考虑,夏渊知道父王是怎么想的。本来,他从沙漠中得到的秘辛是要第一个和父王分享的。
只是……只是父王并没有等到自己。
冥冥中,有一只不可见的手牵引着他进了西境沙漠,又引导他发现了那座遗迹。也许,这是他的宿命,他本就该独自成就这样的一番伟业。
都城的勋贵们从未将夏氏看在眼里,他们觉得夏氏始终都是活在夏徨的功勋荫蔽下,夏氏除了夏徨一个人拿得出手之外,后辈子孙都是棒槌。
夏渊对他们的看法嗤之以鼻,先祖夏徨确实功绩卓越,可他认为,死去的人就该沉寂下去,无论他是否伟大过。
没错,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可飘渺不定的未来,惟有满腔雄心壮志之人方能驱动。
他们将会以异于常人的决心和毅力,使得世界按照他们的想法而前进。
曾经荒土的历史上有过这样的一群人,可是他们没有成功,因为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他们在敌人控制下,又如何能成就自己的伟业呢?
夏渊抽回了的手,随即转身离去,动作干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