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干瘪的手,卡住了文溯星的喉咙,顿时封住了他的呼吸。而无数从沼泽深处探出的手掌,则像是嗅到了蜜糖的蚁群,朝着文溯星身体蜂拥过来。
它们抓着文溯星的身体,向着浑浊的漆黑的更深处拖拽过去。而那些泥浆,那些颗粒均匀顺滑,却又带着恶臭的泥浆,疯了般地灌入文溯星的鼻腔与口中。
文溯星想要闭嘴,想要阻止那些泥浆冲进他的喉咙。然而,一只手,一只干瘪的手直接扒开了他嘴的缝隙,想要攻破这道防线。
他咬住那只有一半探入他口中的手掌,些许泥浆顺着手掌和牙齿间的缝隙径直涌了进来,泥浆像是什么灼热的熔岩一样,灼烧着文溯星的舌头和喉管,仿佛一只指甲锋锐的手在抓挠着他一般。
可是就在这时,剧痛,自文溯星的全身上下传来。
这种疼痛,文溯星很熟悉。并不是灼烧之类的感觉,也不是被刀剑割伤的那种整齐的疼痛,而是某种并不锋锐的东西用强力刺入皮肤,随后撕扯肌肉的感觉。
像是被无数把极钝的刀子捅进身体,又像是被无数牙齿撕咬。疼痛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叫喊出声,牙齿顿时没有咬紧那只手掌,而那手掌,则直接撑开了他的口腔。
泥浆,更多的泥浆,就这样蜂拥着冲进他的喉咙,占领了他的气管和食道,最终杀进他的肺中,将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挤压做气泡,放逐出了文溯星的身体。
无法呼吸的他,意识变得愈发昏沉,而周围的一切,周围比烂泥还要浑浊的一切,在文溯星的眼中,竟渐渐地变得清楚起来。
烂泥之间,满是不规则,仿佛拼图般的肢体。只有一半的脑袋,被整齐切断的手掌,凹陷下去的胸膛,和无数环绕着他游泳的干尸。
回忆又一次杀进了他的脑海。
他杀了人,杀了很多人。
杀人是错的么?
张与潮告诉他不是,可是他的良知告诉他,是。
那些像是丧尸一样在十字路口扑向他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丧尸。他们是活的,他们曾几何时有着理智。
而若说他们是想要杀死文溯星,以杀死文溯星为目的扑向他,那片迷雾般的迷惘自然毫无出现的必要。但是,文溯星连同他们生命力一起吸入体内的记忆告诉他,他们并不是。
那些人,是在巡回审判团喷洒出的蜜液下,冲向他们的。
他们是无辜的,被利用的人。他们和文溯星一样,仅仅是行走在这片二一五五年后的大地上,想要活下去,想要找到一条生路而已。只不过,文溯星走上了一条幸运的路,而他们选择了教团。
“我并不高尚,也无意杀身成仁,但是,我觉得这样做,不对。”
曾几何时,文溯星也从未给过那些被称为“圣母”的人一点好脸色。但是在二一五五之后,他慢慢地知道了生命的重量。他夺去的那些生命的重量,他承受不起。
而就这样,毫不思考,夺去那些生命的他,算什么圣人?
在这无穷尽的思考中,他的意识陷入了无边的漆黑。突然,周围那种粘腻的感觉消失了,空气又一次冲进了他的肺中,让他顿时一阵咳嗽,随后不受控制地伏在地上干呕起来。
一坨坨黑色的泥浆像是蛞蝓一般顺着他的喉咙喷了出来,他伏在地上,身体不需意识的指挥便将那些身体中郁结着的烂泥般的东西喷吐出来。文溯星吐净了这一切,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那空气实际上并不怎么新鲜,仍然满溢着一股子血腥的气味。但是比起那烂泥,比起那仿佛其本身存在就是无数腐烂躯体的集合的烂泥,空气就像是面对化粪池时的榴莲一样清新甜美。
文溯星艰难地站起身,他依旧站在大竞技场中,而隔着一片漆黑的沼泽,对面,仍是那位圣人。
“他等着你呢。”
身后的翻译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而文溯星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仍然看不清那翻译的五官。
“可是,我该怎么过去?”
翻译没回答他的问题,直接开口问道“这是哪?”
“我的梦境。”
“提醒你到这,你是学心理学的吧,自己研究。你研究不明白,也就过不去。”
文溯星朝那翻译点头致意,随后看着面前的黑色沼泽。他不由得苦笑出生,自己帮助医生分析了无数个病人的心理,而现在,他又要试着医者自医。
他一抬头,发现文溯星站在沼泽前,而他,已然变作圣人的模样。
他站在文溯星的面前,看着这个人。无数懦弱的现代人中的一个,除了热心以外,几乎一无是处。
文溯星痛苦的源泉是什么?是圣人这个名头,还是自己的所作所为?
是他杀死的百余无辜者生命的重量摧残着良知,还是所做与名号的不符喷吐着羞愧?
“圣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人命自古以来,都是满足欲望的工具。我追求美妙且满溢着艺术感的杀戮,和你们追求更多的食物,本就别无二致。”
这一句句源于助祭和张与潮的话语交错着,似乎将他推向那个成为一个杀人恶魔的深渊。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他听出来了,那是他睡梦中曾几何时听过的,古典文学课的内容。
“《礼记》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这段话语,像是在无穷油污中突然滴入的洗洁精一般,顿时让周围漂浮着的一切油垢消散无踪。
何为圣人,明明德于天下便是圣人。而成为圣人的基础,是正心。
张与潮的许多话语并非毫无道理,“圣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也并非一句唆使他杀戮的恶言。在这片再无律法的大地上,用过往的律法与道德要求自己,再无任何意义。
圣人不受限于任何律法,因为圣人,自己本身就应当是律法。
活着才能播撒他的正念,活着才能前进,活着才能拯救,一旦死了,那一切也就毫无意义了。
文溯星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抬起头,看着沼泽对面的那位圣人。
“我不应为我过去一切所作所为而感到悔恨,因为过去的一切,都是塑造我未来的准绳,”他低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像是把身体中的一切浊气吐了出去一般“往圣!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