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并非是疼痛。或者说,本来也没有任何疼痛。
只是突然间,他的身体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适。不是疼痛或者任何类似于疼痛的东西,亦不是酸痛或乏力的那种难以驱动的感觉。
就是单纯的,不舒服。
想要抓挠,却无论都无法触及那不舒服的源泉,想要靠着疼痛抑止,但是疼痛之后,那股不适又开始填满一个人的细胞,从细胞再到组织,从组织到整条肌肉,最终,这种不适,这种在身体中鼓动着的不适,就这样填满了一个人的身体。
文溯星缩在角落里,扶着墙,艰难地向下行进着。他同样是整座建筑回荡着的未知语言的受害者,此时的他,如同被千万只白蚁同时啃噬着身体,没有疼痛,亦没有苦楚,只是仿佛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的不是血液之类的东西,而是蚁酸一般。
他此时突然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冲动,他想要撕开自己的皮肤,扯下自己的肌肉,剖开静脉,看看里面流淌的到底是血液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但是他忍住了。
整个地下停车场中,响起了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的嘶吼声。这些嘶吼声的主人或男或女,尖锐和低沉的声音像是初学者的小提琴和大号一般,沙哑、刺耳而又不均匀。他们撕扯着自己的声带,尝试着把身体中那种流淌不断的不适用吼声驱逐出体外。
但是这一切,只是徒劳。
文溯星忍耐着,忍耐着抓挠自己身体的欲望。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抓挠自己的身体,下一刻他可能便难以停止,变成旁边那个已经将自己整条左臂的皮肤撕下来的人的样子。他必须忍耐,他必须坚持,坚持到走到今川日向面前的那个时间点。
地上满是鲜血,但是却不仅仅是鲜血。滚落的眼珠,流出的肠子,被撕下来的一片片不规则的人皮与无数互相殴打,彼此为了缓解痛苦施加着无谓的暴力的人。
这里不是地下停车场的第二层,而是地狱的第二层。
被打断了小腿的女人嚎哭着,她此时眼中才恢复神智,似乎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而旁边的一群如同疯狗一样的人伏在她的身体旁边,啃食撕咬着她的身体。
所有人,都在做他们认为可以缓解这种无穷尽的不适的事情。有的直接撕开了自己的喉咙,有的则不断地抓挠着大腿。所有人都在持续着他们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行为,因为那是他们认为,唯一可能让此时此刻受到无穷苦痛的身体感觉到哪怕有一星半点舒适的唯一方法。
这种不适不断地侵蚀着人的理智,它不比疼痛有力,亦没有瘙痒烦人,但是却比疼痛可怕太多。从坐立不安开始,不断扩散,最终到就算以头抢地也无法缓和的不适。这种无穷尽的不适,让人不知道做些什么好,连大脑的齿轮也因此而变得鲁钝生锈,最终只能选择疼痛,这一种勉强能够盖过不适的方法。
文溯星忍耐着,他看着周围人的惨状,血腥和疯狂将人体扭曲成一个个比行为艺术更为可怖的存在,涌进停车场中的数千人,只有两位数不到的教众,此时保持着最后一份理智,艰难地跋涉着。而比起这里的一切,似乎那个短发女人吊死方鸿的场景,显得那么温情脉脉,那么有人道主义关怀,简直就像是轻抚一个熟睡婴儿的脸蛋般温柔。
抛去他对今川的情感,他宁可被吊死在路灯上一百次,也不愿再一次听今川讲述她的“故事”。而当他脑子中出现这个意识的一瞬,痛苦加剧了。
仿佛有一只手掀开了他的头盖骨,开始拨弄起他的脑子来。而他的心脏,则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他想要呼吸,想要将气体吸进肺中,可是就像是排异反应一样,他哪怕仅仅是轻轻地一吸气,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都如蜈蚣般顺着他的喉咙爬下去,勾出一阵干呕。
难以呼吸,大脑一片空白。文溯星此时跌坐在二楼到三楼的楼梯口处,靠着源自夜的力量,艰难地吸入着空气。他倚在墙根,艰难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他感觉自己要死了。
他从不相信所谓的走马灯,但是人在将死的时候,又岂能不回忆他的一生呢?过往的一切,像是呕吐物一般倾泻出来。过往的一切,混杂在一起。
他看到小学同学在他常光顾的酒吧厕所的天花板上做着立定跳远,胳膊上则生满了初中时邻居家的狗头。他看到大学的课堂中,一群蟑螂长着他高中学生会成员的脸跳着一种扭动屁股的舞蹈。他看到幼儿园时在他家小区门口收废品的老头用眼珠和他的同事玩着弹球,而他的同事则穿着一套兔女郎的服装搔首弄姿——那个同事是个男的。
记忆中的一切似乎都无序地混杂在一起,像是呕吐物一般。而这些影像,就这样包裹着他的意识。就在他被这一切所侵蚀得愈发狂乱时,他看到了一个,唯一一个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原原本本就在那里的东西。
林语莺。
这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比起同龄人显得过于成熟,但是她笑得时候,那张漂亮且不像孩子的脸蛋上,总是流露出一股真切的开心。
那是他,要守护的东西。
那是他活下去,前行时,必须要记住的东西。
那是他不能和任何东西,任何过往混杂在一起的回忆。
文溯星艰难地站起身,忍着头部的剧痛,望向旁边的一处监视器。他知道自己即使被林语莺的念想这样拉回来,也一定已是处在极限了。那么他必须,他必须让那个女孩,让今川日向停下来。
他摆了几个手势,祈祷着今川能够看到,随后挪着步子,像是老树挪根一般艰难地,朝着地下四层的入口走去。
似乎是看到了他的警示一般,广播里,那可怖的声音,停了下来。而四层更往下,则传来了几声喊出声的号子。
“加把劲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