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这几天病情稍微稳定了一些,没像前几天那样吐血。这天下午,他趁着精神状态好,和疗养院院长商量了一下,决定出院回家休养。
院长毕竟不是观音菩萨,开办疗养院也还是需要向钱看。李军提出出院的想法时,院长二话不说,便在出院申请单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签完字,又半开玩笑地说:“出院之后,也还是希望你能赶紧好起来,争取别再来这里了。这里不是啥好地方。”
李军仍然客气地表示了感谢之意,把院里用过的洗脸盆和没吃完的水果和营养品,送给新进来住的病友了,提着几件衣服,离开了疗养院。
走到院门口,他不经意地四下张望,潜意识里希望能看到有人能接他回去。但很快,他意识到这只是自己的意识思维作怪:在蓉都,我一个人,没有任何亲戚,有谁会来接我呢?
想到这里,李军捏紧了提包,兀自发笑,朝着蓉都房子的地方走去。
房子里的桌子上、床铺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李军伸手一摸,指尖上都是灰灰的。他拿起一张毛巾,简单拍打了下,便靠在床边,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暗。卧室里能听到隔壁邻居厨房炒菜时,锅铲刮擦铁锅的声音。再稍微仔细屏气凝息,又能闻到炒菜的油烟香味。这种香味刺激着嗅觉和味蕾,让人顿时很快分泌唾液。对的,隔壁是炒青椒肉丝。
李军已经睡不着了。他用力坐起来,揉揉额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过了一会,又去厨房找了找,翻出一份花生米,又找出几瓶啤酒。他拎着啤酒,端着花生米,提了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就着花生米下酒。
尽管医生嘱咐他,万万不能饮酒;尽管他知道究竟对他胃部的刺激,会是致命的,他仍然任性地做着这一切。此时此刻,他就想放纵自己,唯有几粒花生粒和啤酒,能让他沉翻起来的思绪,平缓下来。
夜色渐起,不远处星火逐渐亮亮起来,先前能听到的炒菜声,逐渐变成了谁家的电视剧节目声音,后来又变成了洗碗水流声,最终剩下了模糊的说话声音。
城市渐渐暗淡起来,空气里便多了一丝亮亮的味道。
李军一口接一口的饮酒。第一口的时候,有些呛到喉咙,咳嗽几声,便使得胸前伤口拉扯起来,有些灼疼。一瓶啤酒下去之后,他觉得胃有些撑,接着就是凉凉的隐疼,咳嗽也多了起来,咳着咳着,便难以停歇。
终于来了一次猛烈的咳嗽,他整个肺部都要咳出来,咳完后,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几乎要眩晕了,加上酒精的作用,整个人如入冰窖,清冷无比。
外面夜空忽然有人放烟花,绚烂的烟花直冲云霄。炸裂开来,星光点点,每一次“砰”的响声时,便是最绚烂的时刻。炸裂完之后,偶尔还会飘来燃尽的灰尘。
李军靠在阳台的躺椅上,仰望着炸裂的烟花,陷入沉思,以及无尽的惶恐不安中。
他内心还夹杂着一些落寞与懊悔,甚至是伤疼。
五味杂陈的感觉,让他内心像一锅大杂烩,而且是沸腾着的大杂烩。
这是1997年的夏季,即将到来的是香港回归祖国的神圣日子。城市上空突如其来、不分时段炸裂的烟花,多半也是为了喜迎香港回归。城里的人们都很高兴,于是城市里也就没有禁止燃放鞭炮,或者说这个城市的管理者,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是的,相比香港回归祖国,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高兴呢?
可是,李军的内心是陷入冰窟般的缓缓下沉。
他缓慢地呼吸,竟然有几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掉入耳窝里了。
一面是耳窝里的灼热,一面是胸口胃部的隐疼。这种孤独感充溢持续到下半夜,他即便躺在床上,也没能沉沉睡去。辗转发侧,脑子里全是过往数十年的人事轮番上阵,有东川大河奔腾时的渔舟唱晚,有兰州塞外的扑面风沙,有蓉都安逸闲适的饮茶岁月。
当然,还有那种冬雨夜半的孤独感,如影随形;也有刘莲茹童言无忌时的欢乐气氛;还有兄弟间把酒言欢的畅快淋漓。最难忘的,还是在时间的无涯里,他错过的那些人事,准确说是与林淑琴的擦肩而过,或者说是缘尽相忘于江湖。
夜不能寐,直至天明。
天亮后,陈虹家里早已叮叮咚咚响个不停,老爷子在给刘莲茹做早餐,顺便给陈虹熬了一碗小米粥。夏天来得较早,陈虹坐在饭桌前喝完粥后,额头上已沁出汗珠。
她喝完粥后,老爷子才把刘莲茹弄在桌子边坐下来吃早餐。陈虹看着刘莲茹喝粥,嘱咐她别烫着。老爷子问还需不需要喝一碗,陈虹说不必了。
趁着老爷子也在,陈虹问刘莲茹:“莲茹,你想不想爸爸?”
刘莲茹低头喝粥,说:“我才不喜欢爸爸呢,我喜欢干爹。”
陈虹故意当着老爷子的面问话的,她接着说:“为啥喜欢干爹?”
刘莲茹说:“干爹对我好,而且会给我讲故事。讲他以前在乡下的故事,还讲他去田里抓鱼的故事。”
陈虹知道,刘莲茹所说的,正是李军当年在清水湾当知青的生活。她顿时明白,李军心里仍然是记挂着当年的那些事,准确说是,李军在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没有放下林淑琴的。想到这里,陈虹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兀自盯着刘莲茹,看她呼啦啦地把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下楼上班,陈虹遇到送信的邮递员,递给她一封信。信是刘仁义邮寄过来的。距离上次来信,才几天时间,这刘仁义也太火急火燎了。
刘仁义在信里还是催促陈虹和刘莲茹去南方,去香港跟他一起生活,理由还跟上次那封信里写的一样。只不过这次的信里,多了更多的“要挟”的意味。他说如果陈虹这次还不同意,他将亲自回蓉都一趟,到法院起诉。至于理由,他说可以随便找很多理由。
陈虹看完信,整个人如丧考妣。这种不爽的感觉,在她心里持续了将近一天。
临近下班时,李军出现在公司门口。陈虹看到李军,满心欢喜和意外,连忙招呼他进办公室。李军进办公室后,坐在陈虹办公桌旁,环顾四周,强颜欢笑说:“一段时间没来,感觉还是这里舒服。”
陈虹给李军倒了杯白开水,说:“你啥时候出来的?怎么也不说声,我去接你嘛。”
李军笑着说:“又不是坐牢,还要接干嘛。才出来,在家里呆不住就过来看看你在忙啥。对啦,刘莲茹上学去了?”
陈虹嗯了声,说:“现在应该还好吧?我看你气色不错嘛。”其实,她明显感觉得到,李军一如既往虚弱,只是她不想让他丧气。
李军喝了一口水,笑了笑,慢慢说:“暂时应该还死不了,你就别担心我了。”
陈虹叹了一口气,说:“你话是这么说,我不担心你谁来担心你?”
李军心里有一丝安慰,顿了顿,说:“感觉你有心事?是不是刘仁义来电话了?“
陈虹犹豫了一两秒,说:“他来信了,来了两封信。”
李军试探着问:“喊你们去香港?”
陈虹“嗯”了声,又说:“我不会去香港的。你放心,我这辈子,就算穷死饿死,也不会去香港,更不可能跟刘仁义复婚和好。好马不吃回头草,从我离开那里回到蓉都那一天,我们俩就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李军想了想,马上斩钉截铁地说:“陈虹,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带刘莲茹过去。你跟刘仁义是否复婚和好并不重要,像刘仁义说的,刘莲茹在那边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倒是真的。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你应该把情绪化的东西放在一边考虑。”
陈虹斜了一眼李军,她没料到他此刻居然是这个观点。她原本以为,李军会支持自己,不同意刘莲茹去香港,处于刘仁义那种动荡不安的生活环境里,毕竟谁知道刘仁义现在说的话是真是假呢。
李军见她不说话,继续说:“真的,你可以考虑下。”
陈虹这才说:“考虑什么?让刘莲茹去见她那下三滥的爸爸?”
李军收起笑容,说:“再下三滥,也是她的亲父亲。她现在一天比一天大了,你也该适当考虑她的前途,考虑下她享有父爱的权利。”
陈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说:“李军,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病了,然后故意这么说的?你明知道我心里有你,你现在还这么说?你是不是至今还不会接受我?”
李军看着眼前的陈虹,心里有无限的酸楚感,流露不出来。他知道陈虹一如既往地对自己好,只要自己一句话,陈虹赴汤蹈火会为他付出一切,可越是这样,他越是难以承受,更何况现在。
李军紧紧咬了一下嘴唇,端起水“咕咚”喝完,说:“陈虹,你就别取笑我了。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说实话,我这么一个将死之人,也不知道时日有多久,说不定还看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不确定性太多了,我怎么能给你安全感呢?”
他说到“将死之人”这四个字时,内心突如其来的灼疼,像针扎一样。
陈虹有一点点激动,又有点点意料之中的失落,说:“李军,你现在还没死,还完完整整在我面前。你还有爱与被爱的权利。你其实内心也是有我的,为啥非要让这变成遗憾呢?你也说了,将死之人,真死了把这个遗憾带进棺材里?”
李军起身,看了看窗外,许久后才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负了林淑琴,不想再负了你陈虹。”
陈虹笑了,又哽咽了,说:“是她林淑琴负了你!”
李军说:“一段感情里,很多事说不清。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拿来错过的;有一些地方是你我用尽全力无法抵达的;有一些情感,是用来遗憾的。我是李军,这个名字意味着遗憾。”
陈虹说:“李军,我说不过你。也没试图说服你。对了,我想关掉咱们这个公司。”
李军有些意外,疑惑地问:“你这公司好不容易做起来了,不是做得好好的么?怎么想关掉呢?”
陈虹说:“你别老说‘你这公司’,我说过很多次,这公司是咱俩的。想关掉,是因为你现在不做,我一个人确实没心思在这里。另外,我想关掉,拿一部分钱给你治病。”
李军说:“我就算了吧。本身我也没为这个公司做啥,开始都说了我是帮你。另外我这病也没治疗的意义了。我知道,我的时日不多,就别去折腾了。”
陈虹说:“我话还没说完。公司处理后,剩下的一部分钱,就留给我跟刘莲茹吧。我想出国了,今后有机会,我会带刘莲茹一起走。”
李军忽然间有巨大的失落感。他没想到陈虹突然有这个决定,如果是出国,对他而言,又是一次情感分割的撕裂感。毕竟,在蓉都这个城市,他最亲的人便是陈虹和刘莲茹。
一个男人,一辈子面临一次情感分割的撕裂感就可以了。
多几次,会不会太残忍了?可是命运听不懂人话,它才不会管你一次还是两次三次。
李军说:“你决定了的话,我支持你,这样也好。加拿大,说是华人很多,你们过去了也不会有很大的生存难度。至于钱的话,就别给我了。你们哪天要走的话,走之前,跟我一起吃顿饭吧。”
陈虹眼泪绷不住了,翻涌而出,接着她便肆无忌惮地哭了出来。开始只是啜泣,慢慢地声音大了起来,终于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在办公室放声大哭。
过去多年的压抑情愫,也在这一刻如山崩海啸般袭来,释放,无可抵挡。
好在办公室除李军和陈虹两人外,并无他人。陈虹的放声大哭,并无第三人见证,于是便成了李军独有面对的情感释放。
李军在这一声声的哭嚎声中,心灵受到强有力而有节奏的撞击,一点一点松懈,终至沦陷。
他缓慢走过去,从身后伸手抱着陈虹。
身体接触的一瞬间,陈虹浑身如电击,又仿若夏日清晨的第一缕凉风,拂面轻抚。
她转身相拥,原本倔强的意志轰然倒塌。她憔悴苍白的脸,贴在李军的怀抱里,像一只失宠多年的小猫,终于获得主人的青睐,于是摩挲不已。
陈虹闭上眼,试探着说:“李军,可以吻我一次么?”
李军便双手扶住她的脸,在她白皙皮肤的额头上,深情地吻了一吻。
吻完之后,他便紧紧抱着陈虹,像抱着一个宝贝,一言不发。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当他嘴唇贴到陈虹额头的瞬间,陈虹浑身哆嗦了一下,身体便像开春的冰山一般,轰然坍塌,急坠往下。
陈虹喃喃地说:“李军,我这辈子,没算白爱你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