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繁密密的芦苇层层堆叠在木质栈道的两边,秋风从中穿过,带着同样紧密的沙沙声响,呈现出严谨的格律,如同音潮在耳边起伏,吴雪和秦如梦被这此起彼伏的声浪包围,躞蹀其中,转过重重急促的大角度的转折,脚步声的出现打破了这不断重复的枯燥音律,开启一个无人之境的寂静。
栈道浸水处,可以看到浸泡后的黑黢黢的水渍。秋雨已经完全没有夏雨那样的狂暴,水位很快就消退,露出了黑褐腐烂的木头支柱,走在上面有些轻微的摇晃,发出阵阵吱吱呀呀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声响,秦如梦还担心他们走在上面栈道会不会突然腐朽垮塌。
栈道栏杆旁边的水面上浮现出了两个人的脸,那两张脸从水里同样地看着他们,仿佛是两个栖息在此处的黑黢黢的幽魂。水位下降,烂泥凸显。他们看着那水中模糊不清的身影,视线却被另外一些东西吸引。
泥土里有很多本该不应出现在池塘里的东西,淡水鱼类已经暂且从里面消失了,里面有些被污泥浸染的动物的骸骨,从森白变成了乌黑。这样的烂泥并不太纯粹。里面夹杂了太多杂质。它们正在里面腐烂,酝酿着一个不属于池水的恶魔。
在湖心亭那边,仍旧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小道,亭子里的木梁上悬挂着一个被废弃的灰褐色蜂巢。朱红色的油漆已经被风雨侵蚀,漆块剥落,露出里面黑色的木头,也已经快要腐朽。秦如梦并不敢靠在上面,她拂去长条石凳上芦苇花穗,吹了吹去气,和吴雪坐在上面歇了歇脚。
“那么……”秦如梦说道,“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吴雪此刻有种心慌意乱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某种沉睡或者遗忘的东西正在苏醒,他竭尽全力去思索,想要抓住那一丝线索,可是却如令人捉摸不透的风一般偷偷溜走。可是当他望着对面那个披着斗篷的神秘人的时候,却发觉不光是那人的真实面容,就连她本来的声音、和一些残存的记忆也开始褪色,他急不可耐地想要抓住这样快要被挖掘的秘密。
他甩了甩手,将污泥甩开,手掌轻轻放在浅显的水面上洗了洗,于是那腐烂的土腥味便到了他手上。秦如梦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手,那条手帕是之前吴雪送给她的,她总是习惯性的总是带在身上。在那上面有一些不属于手帕的味道,他的味道。在清洗过后,也还是有些腥味,她轻轻地放在鼻尖,隐隐分辨出各自不同的气味,除此之外,还有白花油和胭脂水粉的香腻味,她曾经尝试过像其他女孩一样搽饰一些,可是看着镜子里的脸总感觉有些诡异,赶忙又把那些白腻、绯红的颜色全部清洗掉,长长叹了口气。她希望变得更美,但每当她尝试过后,和镜子里的人对视,总给她一种陌生和恐惧的感觉,这与她内心中的某种东西相抵触。
她对这种感觉颇为不解,每当看到那张陌生的脸,总是能隐隐感觉到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感觉。街上来来往往飞跃过去无数张脸,如同纷繁杂乱的红枝绿苔,每一张脸下面还有另一张完全不同的脸,只是那张脸不易表露,带着不同的面具来进行伪装。
她希望他看到的是真实的自己,尽管她总是对自己的面容很不满意。就像的繁盛一时的夏天,只要秋风一到,那种虚伪的气泡就会剥落吹灭,高涨的水位快速消退,露出腐烂的根和不堪入目的烂泥,犹如一个散发着怪异气味的酱缸。她局促不安,并为之感到恐惧。那些被隐藏的烂泥,此刻已经快要从低洼的水面凸显出来。
那两张脸开始变得可恶起来,像是两个冤死在洪水里的孤魂野鬼,他们没有从那虚无的水中脱身。只是看着那水里黑色的幽灵,秦如梦便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几欲作呕。清冷的秋天给了她一种无比真实的感受,狂热的夏天已经过去了。那些沉浸在醉梦之中的幽灵已经不会再苏醒,只能在水底陪伴着烂泥窥视着这个在秋天里凋敝的世界。
秦如梦的感觉愈发强烈,最近开始忽然变得强烈深刻,那种不安的焦虑感在不断放大,她有很多秘密无法一吐为快,只能披着夜晚的阴影面对吴雪,面对同样惶惑不安的他。
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开始,这个江湖对人来说太过庞大,总是令人眼花缭乱,可是将纷繁杂乱的假象刨除,那在每个人心中积累的不安和疑惑就会像退潮的水位一样,从水底显露出来。
狂梦之后,唯有淤泥。她在竭力跟一种无形的力量做着对抗,这让她精疲力竭,就如同在遇到吴雪之前一样,她是个不受欢迎的姑娘,可是她还在维系着一种起码的尊严,生而为人永远也不该的尊严。她执着于此,坐在她身边的正在看着水面的吴雪,亦是如此,只是他们表达的方式不同。这个无羁懒散的小流氓,正在以流氓的态度对待这个愈发险恶的江湖。
那个少年似乎没怎么变,只是除了相貌以外,似乎内在的某种东西已经开始变化了。他已经有了同伴,他们可以互为肱骨。往日里的那种懒散戏谑的神貌,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亲密的朋友和温柔的恋人已经让他心里或者灵魂里的某种杂质湮灭了。秦如梦始终为他而高兴。在他的容貌背后,是一个复杂多变的灵魂。每当她看着他的眼睛,那一双与她类似的凤眼里面,总是会浮现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都在对方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改变了许多,变得极为相似。
大片枯萎的芙蕖颤巍巍地立在淤泥里,随风起伏的芦苇仿佛是律动的连绵群山,从中间望去,在这个被芦苇包围的环形沼泽地里,有一只落单的白鹤正独自出没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