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此而怪我?”那妇人冷幽幽地说道,一双阴沉沉的眼睛犹如恶魔般凝眸,直把狗皮三瞪得毛骨悚然。
他觉得自己是个恶人,但是到现在才发现,在这里生活的每个人都不亚于恶人,而他还只不过是个小喽啰。
“不……不怪……”他龃龉道。
那妇人冷笑一声,说道:“那就是在怪我了。”然而,她并未再由此多说什么,转而说道:“她其实不光是因为我,也是为了你……”
闻言,狗皮三忽然抬头,犹如挨了一记背刺,愕然道:“为了……我?”
他忍不住笑了,他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此之前,他们根本没有什么交集,除了他们同样被害了父亲以外,连点共性都没有,完全不是一路人,他是这么认为的,就连那天的缠绵,也只不过是临时起意,为了教他照顾她的老母罢了。
“你觉得不可能?”妇人说道。
狗皮三冷笑道:“不是我不信,而是我与她在之前没有任何交集。”
那妇人喟叹道:“你有这样的反应也是自然……四娘本来就有些沉闷,但在之前,她忽然说道了‘我没了父亲和三个哥哥,可狗子哥却成了孤家寡人。’这样的话……”
狗皮三讪笑道:“这……这又能代表什么呢?同情?怜悯?”
那妇人喟然道:“你以为你所做的事就毫无破绽么?你接替父辈为钱庄做事,又学不会父辈的低调,早已经被人盯上了。四娘整日惴惴不安,知道你没事时就喜欢蹲在城外看尸体,时常偷偷跟在你后面,在远处看你。后来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狗子哥哥可算是挺不错的人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盯着尸体看,做事也没个轻重,也不怕得罪了人,早早没了性命。’我说你们都失去了父亲,要不就一块过算了。她却难得地笑了,‘那敢情好,若是他能像其他男人一样就好了,可是他总是看起来冷冰冰的,似乎对女人也没什么兴趣。会不会是没有那个?!’哈哈哈……”
说完,那妇人就笑了起来,一点也不遮掩,也不避嫌。他们总觉得有什么就该说什么,就像他们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欲望。这是本真,也是很无奈的没有涵养的表现,是会被人所不齿的。总有些人喜欢偷偷摸摸,而表面上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却无法真情实意地去底层人民的世界里去亲眼看一看,设身处地地转换思考角度。
在一个没有廉耻的世界,有廉耻的反倒是异类。好在狗皮三向来不知道什么是廉耻,他出生在窑子,和娼妓龟公生活在一块,面对的是火急火燎的男人们,还有一堆的盗贼、山匪、凶犯,甚至还有一些流亡至此的起义者。他基本没有道德观念,更没感受过什么所谓自由民主的文明世界。
他知道,那些都是商人巨贾们许诺的空话、屁话,下等人还是下等人,只是他们会通过一系列可以麻痹人神经的东西来麻痹这些贱民们,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幻视的月亮比较圆。因为大部分堕落,都会让人觉得愉快,并且,还要打上天性,让人们所接受。
把蛋糕竖着切,让这些贱民们分门别类,给他们贴上互相仇视的标签,不就可以使其互相内斗,并且牢固自己的统治了么?
现在,这魔爪竟然伸了过来!狗皮三啐了一口,他忽然说道:“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该怎么样,但它绝不是现在这样,所有资源被五派八脉的寡头垄断,我们只能吃到蛋糕的碎屑,毫无上升的空间,根本没有希望。我们生为贱民,并且代代为贱民。过着胆战心惊的生活,食不饱,穿不暖,为了那些商人巨贾们拿刀卖命,到头来被人杀了,连个慰问和善款都没有,犹如死狗一般被人丢在城门口,等待乌鸦的啄食!”
“这就是你为什么老是盯着城门口的尸体看?”那妇人笑道。
狗皮三阴恻恻笑了,说道:“看看那些为他们卖命的人,有的已经是孤家寡人啦,死了连收尸的都没有!活着多么孤寂啊!我曾经对我的母亲特别厌弃鄙视,嫌她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妓,但我后来明白了,她没办法,她根本没办法活。女人被视若玩物,男人被当做鸡鸭驴马。孩子只能当流氓,当骗子,当无赖。老人因为无法再创造价值,所以被理所应当地被遗弃。这就是五派八脉统御的世界!那些邪恶之辈,口中声声叨叨着神明,但根本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来救我们!”
狗皮三感觉无比通透,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他的敌人不是跟他同样饱受苦难的贱民。
那妇人却没有什么波澜,似乎不为他一番慷慨陈词所动,只是冷冷淡淡一笑,说道:“怪不得……四娘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原来被你拉去埋了。我明白她为什么青睐你了……”
狗皮三气喘吁吁的,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在燃烧,在扭曲,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他不相信爱,因为这个世界太过薄情寡义。人们因为害怕孤寂,所以抱起团来,相藉取暖,但还是无法抵御寒冬降临。他已经没了任何侥幸,也没有一丝希望。他气喘如牛,肺部在呼啦呼啦作响,就像是他患有肺病的义父一样。他现在无比想念陈刀手和杏子,他的两个算不上光彩的父母。
“是的……”狗皮三已经精疲力尽,幽幽说道,“是我埋了……不然他们只会成为乌鸦和野狗的口粮,那才是真正的死无全尸……”
“好孩子……好孩子……”妇人静悄悄地说道。
狗皮三之后便一直照顾柳四娘的老母,一直到她突然回来的那一天,但是她只看到了一座坟茔,一切都已经破灭了。狗皮三依旧做着刀手的营生,但是他内心有团火在燃烧。后来,突然有一天,一个面具人找到了他,问他:“我最近创建了一个比较有趣的组织,你愿意加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