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仲西侯从水池中出来,擦干了身子,从屏风上撩过那件白色长袍,穿上。这件袍子并不宽大,或是说刚好合身。他一一系上了扣子,从那池中撩起那柄宝剑便走出了浴室。
“侯爷,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冒风险?”曲天傲穿着玄黑的武袍,他的刀在腰上,他手中是一套金色的轻甲。
仲西侯从大将军手中接过轻甲,缓缓穿上。铠甲这种东西,穿着实在不怎么舒服,以前他每每戴盔披甲,都是不夜城抵御境外蛮夷来犯。西地不同其他军事几城,将领都在营帐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听上去厉害但在武夫眼中还是贪生怕死之辈。不夜城的大军,每每冲锋陷阵最前头的,竟是他们的城主还有那刀枪不入的大将军。
金色的铠甲穿在身上,关节处都被保护得很好,这时若是踢腿挥拳的,会比赤身裸体时更加有力。
“天傲,这铠甲同上次时候穿的,不一样啊。”
“侯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仲西侯笑了笑,他忘记了,他上一次穿这件铠甲还是他三十整的时候,这几年太过安逸,或许是有点发福了,也罢。
“天傲,你说你那小妹,北燕军哪一部更能磨炼?”
“天琴入北燕?还是别了。”
仲西侯颇有兴趣,看着自己亦臣亦友的大将军,问:“且明缘由。”
“恕天傲直言,哪怕我不夜城再远离帝国,再地处要塞,终究还是帝国的一城而已。”
仲西侯的手又不由按上了那柄剑,用左手大拇指不断摩搓着那个样式似龙非龙的剑镡,曲天傲再明白不过,侯爷在烦恼的时候才会这么做。
曲天傲继续道:“我西地不乏勇武好儿郎,自然巾帼娘们也不少,我不夜城少的······”
见曲天傲沉默停顿,仲西侯怒眉:“你这傻缺大个,什么时候在我面前也要装这装那了?”
曲天傲连连点头应是,继续道:“不如让天琴随侯爷一道去临城,在外面见见世面,懂得人情世故,以后多个运筹帷幄能人才是我西地之福啊!”
仲西侯哈哈大笑,拍了拍手,正合心意,却突然阴沉了脸,问:“傻缺大个,扎佬对你说了什么?”
曲天傲傻眼了,连忙摆手,强挤笑容:“么,么,对了,侯爷,无论怎样,天傲还是会做侯爷最凶悍的那把刀。”
仲西侯又笑了,显得不耐烦,嘴巴笨的人阿谀奉承的话太过单调,实在没什么意思,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些年,诡王为了孤的不夜城,常年呆在方圆天下楼里为不夜城出谋划策,也是苦了她。”
仲西侯这话也是真心,世间最劳累的莫过于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就是用脑,那可比用同样的时间去干劳累活要悲惨太多太多。诡王善阴谋,寻得一位阳谋先生为她减轻负担,也是仲西侯多年心愿。
不再多想,仲西侯又问:“天傲,你那妹妹多大了?”
“侯爷前几日才问过,天琴已经十七。”
仲西侯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他前几日的确问过他。
“天傲,你二十出头,一身横练功夫已经了得,现在承不了我的风乎舞雩,在我一年归来后,要你能承住九分力的风乎舞雩,可能做到?”
“啊?这不是······”看了看仲西侯那张比自己还黑的脸,只得点头,无奈回了声,“不就虎口拔个牙么,怕个啥!”
“摩常能做到的,你这位大统领难不成做不到么?她如果能同一个寻常姑娘一样生活下去,精致妆容待字闺中。他日找个好人嫁了,相夫教子,平平淡淡也算温馨幸福。”
“我还真怕她出了西城,给我拐了个外地妹夫回来,更怕拐来的还是个文弱书生,那真的是打不能打,骂,我还真怕骂不过。”
仲西侯愣了愣,哈哈大笑了出来。曲天傲这话倒更是提醒了仲西侯,这趟出门,何不寻一善谋先生回来,若是天琴中意的郎君那是绑也要绑回不夜城,到时候这曲家倒的确会变成不夜城最热闹的府邸。
仲西侯依旧在那乐呵呵想着,就见一身腱子肉的曲天傲暴跳如雷,而那文弱的妹夫则手握竹简指着这西地大统领厉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就是小黄狗!”
故事总是有趣,大人物也总会有有趣的故事。
仲西侯初掌不夜城,细雨飘零的夜会有一点孤寂。年少的仲西侯站在雨中,被他珍如性命的舞雩宝剑被丢在了地上,他手上拿的是一把弯刀。雨水在冲刷剑上的血,地上的血,他身上的血。
权利的道路永远不会是平坦,生存的道路也永远只是一片荆棘地。
那个女童蜷缩在了角落,她在哭泣,她抬起头,她看到这年轻人也在哭泣。雨水打在他脸上,融去了泪水,她依旧看得出他在哭泣。少年拾起了地上的剑,他用衣袖擦干净了剑上的血再放入鞘中。他穿过满地的尸体走到女童面前,伸出了手。
那一年的仲西侯,二十一岁!
“傻缺大个,你可信,帝国命数将尽,天下诸侯虎视眈眈,浩劫迫
近。”仲西侯又冲着曲天傲笑,这样的笑是曲天傲从未看到过的,这样的仲西侯那般温柔。“孤已经不敢对我不夜城黑甲军说,孤会让你们活着回来,平平安安同家人团聚。”
走着走着,二人也从居处走到了城墙。前头就是城墙高处点将台,往城墙下看去,城下黑压压一片,那种黑,黑的厚实黑的心安黑的可怕。那白衣的道君已经坐在点将台一旁的藤编太师椅上,他手里是一把别致的玉扇。他的脸上挂着的是笑容,又是一种淡然。
书难同仲西侯说过,他不喜欢杀戮,有罪之人天必诛之,人间万事都是按记载的在进行。
他也说过,若仲西侯用不上舞雩剑了,他手中这把玉扇,可借他仲西侯五十年。
曲天傲紧随身后,换了一身戎装,腰间仍旧是那把大刀,雄壮威武好似金刚。
仲西侯慢慢走向点将台,书难也起身缓步走到他身旁,他问书难:“你帮我?”
“小道自然是会帮城主,但天行有常,恕小道不能帮这天下。”
“如果我看了天书中对于我西地浩劫的记载,也就意味着我没法带我的黑甲军冲破这枷锁是吧?”
“侯爷,你已经看过了。”
仲西侯扭过头去,他已经看过天书中的记载?他确实是没有半点记忆,结局是怎样?是胜是败?他不知道。
“看来你的规矩是真的。”
“天书上的东西我都晓得,包括你想知道的。”
“但是你不能说。”
书难点了点头,他站了起来,收起了扇子,看向城下。
三千六百人的军队不多,可不夜城虎狼军队到底有多少?八万吗?这个数字从未被真正公布,唯有一点人所共知,黑甲军是可怕的。这支军队,就是一支黑色离弦的箭,无坚不摧。
“曾经小道游历天下,哪怕是被称为白鸦的梁家军也不及这黑甲七分英姿。”书难漏了一句,白鸦善攻,黑甲善守,他只是笼统比较了两支军队综合实力。
仲西侯站上了台阶,他左手按在剑上。
“不夜城的汉子,是保护我西地的黑甲。使我不夜城繁荣昌盛,对外固若金汤难以攻打。”
除了仲西侯的话语,书难的耳朵很安静,有的也只是风声,鸟鸣声同自己的呼吸声。
听到高亢声音自城墙传来,马上要往西南跨过黄沙突袭阿(e)塞的三千六百黑甲,竟是一片欢声笑语。
他们不怕死吗?
不怕这一次离开了不夜城,就真的是离开了吗?
书难没有去看黑甲将士们,也未去看点将台上好似准备慷慨程词的仲西侯,他颇感兴趣得是在仲西侯左后侧的曲天傲。
三军看一人,那人,便是将。
“孤年幼之时无能执权,黑甲军依旧听命于孤。以前每每出征之前会说,要多少人去多少人回,爷娘妻子欢笑相送,大胜得归团聚相庆。此番,亦当如此!”
仲西侯这是在说给谁听?是他自己?这白衣道君?多年好友的曲天傲?还是这如行军黑蚁般出征的北燕大军?
“我西地儿郎,此次归来,必将为孤,带回胜利喜讯。不夜城,那三日,必将不夜狂欢!”
即将出征的黑甲将士们齐声高呼“不夜城,不夜城,不夜城”!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曲天傲几步到了仲西侯左前侧,手上扬,握成一个拳头。那城墙下一众黑甲刹那无声。听他道:“西地儿郎,为城主,带回胜利的消息吧!”
语落,又听整齐高昂一声“诶”!
随后,只听马蹄动,铠甲响,一众将士向更西处去。
书难从藤椅上起身,走到仲西侯身侧,微微曲腰,一个请的动作,不语,仲西侯点了点头,一身金甲一把赤霞色宝剑,领着黑熊般的西城大将军向点将台东侧的议兵坊走去。
议兵坊里头,男女老少将领合计三十三人,除了出征的玄豹部总兵摩常同副将、参将各一人不在,剩下五位总兵、十一位副将、十七位参将所披盔甲虽颜色有差,但样式一致各佩寒刃。
先进来的是那傻大个大统领曲天傲拨开毡门,三十三位将领神情肃穆,身子笔直。再见到后来进来一身金甲,腰佩赤霞色宝剑的仲西侯,更是右脚一跺,动作出奇整齐,右手成拳抵在心口处,微微弯腰低头,齐声道:“参见城主!”
仲西侯抬了抬手,三十三位将领均收了动作,可站姿依旧,不失军人风范。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出城前再看看各位将军。”仲西侯扫过在场几人,啧啧几声,略微可惜道,“摩常、呼延还有楚铖锒不在,可惜了。”
一三十出头红甲将领抱拳道:“回城主,摩常总兵领了呼延副将同楚参将去阿(e)塞清荡了。”
“哦,好,也没什么别的事,就看看你们。”说罢,仲西侯转过头正要走,就听得“扑通”一声,紧接着一句。
“侯爷,火凤四部誓死效忠!”那红甲将领一句单膝跪地,他身后五位红甲将领也齐齐单膝跪地抱
拳低首,齐声道,“火凤四部誓死效忠!誓死效忠!誓死效忠······”
被火凤总兵曹无敌先抢了声,另外一边的那领头淡蓝轻甲将领也急忙单膝跪地,他身后的淡蓝轻甲的将领们也齐齐动作。“天灵六部誓死追随侯爷······”
“虎蛟二部誓死追随侯爷······”
“青鸾一部誓死追随侯爷······”
“玄豹五部誓死追随侯爷······”
“金凰三部誓死追随侯爷······”
“誓死追随侯爷······”
宁静在瞬息被这如同雷声的齐声掩盖,仲西侯站在门口,面色依旧,没有半点变化,拨开毡门出了门去。
曲天傲目瞪口呆看着一众将领,傻愣愣问:“你们一帮老大不小的瞅啥呀?咋变成誓死追随了?”
热血过了头,一下被冷却,三十三位将领也成了一众愣头青,对啊,一个个在嘚瑟啥啊呀?
其他人不知晓原因,火凤四部的将领怎会不知晓。
为何?
每日被曲天傲教训的瘦猴,虽不失为西地好儿郎,却终究不过一小小伍长。而支撑着西地颜面的六部将领中,有一人,也姓木斯臣!
曲天傲追了出去,快走几步,又跟在了仲西侯身后。
“那四百人也该有所动作了。”
“好。”曲天傲愣了下,问,“咋成四百人了,那风灵王咋说?”
仲西侯停下步子,冲着曲天傲嘴角勾起微微一笑,并未言语。曲天傲皱眉,摸着下巴,奇怪,到底什么意思?
四百人,四百人!他们生活在这不夜城,或是来走于这天下。可只要仲西侯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为他办任何事。
这四百个愿意为了他仲西侯舍弃自己的性命的人正如他腰间的名剑,他的剑能杀人,也能救人。剑用来杀人是容易的,剑用来救人,却是有如九曲十八弯的山路。
“你本说的或会更多。”书难也走到了他身旁,这点将台上,除了那一身黑甲的大统领,就剩这一金一白。
仲西侯看着一军将士英姿飒爽渐行远去,骏马每踏一步动作出奇一致,他看着看着竟笑了出来。就听仲西侯淡淡一句:“书难,你可知道,义父生前给了我十个字,说那十个字就是我的命。”
书难自然也知道,仲西侯不会告诉他仲南燕说了哪几个字,他算算时间刚刚正好,他也向西看,看着一片黑甲西去,颇为壮观。突然有几个对家恋恋不舍的新兵愣头青回望,突然看到那么两个小点在点将台上,一个鹰眼新兵兴奋向同伴喊道:“快看,快看,是城主,城主还在为我们送行呢!”
一片哗然,一传十,十传百,一阵马鸣,一片黑甲齐齐回头。紧接着,齐刷刷一片,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右拳抵在心口处,动作整齐颇为壮观恍如一片黑浪。
突然听到一声雄壮嘹亮的声音:“起!”
所有人动作整齐翻身上马,都轻踢马腹,随军向西南。
突然,有个汉子高声歌唱:“哟,看那东边太阳哟······”
有人紧接着唱:“诶呀,落下了山啊·····”“咱们家边天还亮哟······”“抡起月儿宰沙狼哟······”
书难是第一次听到这歌,哈哈大笑了出来,这谁编的歌曲,没半点朗朗上口不说,还有点转调不畅。
曲天傲也看着黑甲军西去,突然凑到书难身边,小声问:“先生,汉人有句词,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
书难略带戏谑看向曲天傲,这大将军,何时对汉人一些诗词起了兴趣,又微笑点头,示意他问。
“没有衣服,与子同仇?”
不等书难回答,仲西侯哈哈笑出了声。
仲西侯看向曲天傲,颇为无奈,再看曲天傲一脸尴尬,只能傻笑敷衍,随后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书难也是哈哈一笑,站直了身,道:“既然城主东游,若非天意,怎有理可循。那今日就由小道,代天传意!”
语落,书难挥动手中玉扇,一道白光直射天际。
随后天降彩云,光芒之甚,不由吸引城中民众,那西行黑甲也不由再次停住。
彩云渐渐汇聚成形,化作似白马又头生鹿角,身披淡蓝龙鳞,蹄踏冰蓝火云的神兽。
在城中某处,有个汉人文士模样的人看着此兽不由愣住,惊讶开口:“白,白,白泽。白泽告天意,圣兽知正气。竟是书中传闻的白泽!”
那白泽一声咆哮,随后十分配合书难,用粗狂声音传与四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西主执剑点将台,天忽有风云汇聚,下降神兽白泽以示天意。翌日,西主提剑东游,以尊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