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难直身站在桌案前,他把毛毡平铺在了桌子上。用手轻轻抚过,弯腰轻轻吹了口气。他从一旁捡起一张羊皮纸,把纸平坦铺上。用手背轻轻抚着,这羊皮纸的触感让人的手也不由后缩。
它还带有温温余热,像极了人的皮肤。但较之人的皮肤,倒也是更加细滑。
“书难,你说,在这天下,用兵神人为谁?”
书难依旧弄着他的东西,没停。
“当今兵圣,百战百胜小道不敢说,若实在说内中高手,那也就数金陵王世子。”
“朱谏男?”
书难用小刀轻轻划过那羊皮纸,刀是锋利的好刀,用刀的手也是又快又稳的好手。他把书镇轻轻压上那纸,又取了几支笔架在那笔架上。
“你说你难得找到一支好用的笔,这里又怎的有这么多好笔?”
书难轻声笑,他若是说了实话,恐怕也是在辱骂仲西侯。
“侯爷自是不会知道,一写字绘图的人,再多的好笔也是不够。这就同你等剑客一般,再多的宝剑也不会嫌多。”
“哦,三千若水,只取一瓢饮。”
“那若是这瓢水喝光了,漏光了,那侯爷又该怎么做?”
“那你口中的这瓢水又算得了什么?”
“这里我摆了狼毫、兔毫,笔有中小大,也有斗笔,那侯爷的剑有什么?”书难依旧是说着,又做着。他取来了清水,夜湖的水。他开始磨墨,这砚不是什么名贵的砚,也不是产自四大名山。
“舞雩于我,就是一柄剑。”
“那玉笔于小道,可不单单只是一支笔。”书难摊开了左手,右手的指甲轻轻划过左手手心,皮肉开了,血从里头渐渐流了出来。他握住了拳头,把血滴进墨中。
“你要用血,我叫人取不就行了。”
“别人的血是冷的,我的笔蘸不上这样的墨。”他晃了晃墨盆,他的血就如同一颗又一颗猩红的珠子,在黑墨上头好半天都没法化去,书难啧啧了几声,继续道,“看,墨终归是墨,血终归是血,血化于墨,无法融合化一。”
说吧,书难就用画笔将血与墨搅拌在了一起。原本无比显眼又有些异端的血珠也很快融进了浓墨里头,怎么也看不出这一盆浓墨里头还融合了不少猩红鲜血。
“砰”的声音,书难依旧化墨,仲西侯抬头看去,一袭红衣随风而动,发未束任由风拂,再看,哟,还戴了一黑木制的獠牙面甲。
“小师弟,算是见着面了。”仲西侯原本慵懒靠着,他站了起来,把才擦拭好的剑插入地板,伸了伸懒腰。
来人看了看插入地板的剑,不知是在看剑,还是觉得这西地城主实在无趣,好端端的毁坏了一块地板。
仲西侯没有猜错,来人确实是萦如歌,萦如歌并不多说,他朝空中抛出八张咒符,上四下四,三人周边的空间变成了一片黑色。
“哎,天都黑了还叫我如何作画?”书难提笔在空中来回勾画,那金色的纹线在黑色中耀眼如同游龙。一展明灯把书难所处的地方照亮。
黑色全被收了起来,仲西侯依旧靠着他的剑,书难依旧在作画。萦如歌看向书难,仲西侯看不到他面具下的表情,他猜,这小师弟是在惊讶吗?
书难换了一支新的狼毫,这样的新笔不适合作画,只能用来勾勒画上的细小纹线。他的手上夹着两支笔,一支蘸了墨一支润了水。他用虎口夹住笔的上端,用中指挑拨了两支笔的横竖。用那润了水的笔在画上轻轻瞄着。
仲西侯不懂画,他只知道书难的画很不一般。可即便他不懂画,依旧不明白,为何要将血化入墨中。
“不打紧,这泼皮道者不是外人,有什么直说无妨。”
“仲城主,可能借一物?”
仲西侯把剑缓缓拔了出来,又缓缓插入鞘中。“且说。”
“鞘中剑。”
“意欲为何?”
“挑战墨家剑主。”
仲西侯未多语,竟无比豪爽,将舞雩剑连鞘丢给了萦如歌。萦如歌未动,无形之中自他左后方出现一瘦高个,瘦高个伸手一抓握住舞雩剑。
仲西侯觉得有趣,还不曾听闻有这等法术,甚是神奇。书难微微惊讶,
未溢于言表,还是在那里作画,他在画什么,到现在依旧是看不清。
瘦高个穿着一身麻布衣,带了不少补丁,与这红衣面甲的萦如歌鲜明对比。瘦高个恭恭敬敬双手捧剑交与萦如歌。萦如歌握起了剑,瘦高个身子渐渐透明,一两弹指便不见影子。
仲西侯嘴巴开着,倒不是因为惊讶,他还是觉得,这等法术的确有趣,好玩。
萦如歌看了看手中宝剑,赤霞色的舞雩剑,并不华丽,可那雕刻深纹不似传承了数百年。仲西侯就这么看着萦如歌,好似在期待什么。
萦如歌未去理会,握上剑柄,缓缓抽出舞雩剑,看剑刃打磨锋利找不到一个缺口,剑身也是明亮如镜。三尺零三,剑身四面,微微橙光,没有引血槽,双指轻弹,声清脆,隐约之中低沉龙吟。双指轻轻敲击剑身,剑身上反光映出剑名“舞雩”二字。
仲西侯惊讶之情未溢于言表,他所料想的并未出现,不失一城之主,一地霸王的淡定与从容,从那黝黑的面皮上看不到半点表情。
笑问:“如何?”
萦如歌将剑收鞘,丢还给仲西侯,摇头:“好剑,非本尊能持有。”
仲西侯手一伸,握住,笑看手中剑,竟有失而复得的喜悦。
“阎罗殿接到密报,恶虎出西山,仲城主,可不觉得有趣么?”
仲西侯举起一杯茶,那杯茶中浮着的茶叶,茶色嫩绿。他轻轻呷了一口,这茶的香气的确迷人。可他忘了,这茶不是泡给他喝的。
书难无奈看了看这西地之主,要喝茶,好歹自己拿个杯子啊。
“这茶······”
“你如果说是好茶,那也就不适合同你一起喝茶。”
“难不成这不是什么好茶?”
“这是好茶。”书难突然插上了这么一句,“如果不知道这茶是怎么来的,那也就不会知道这是好茶。”
“这茶,掺杂不少杂碎,茶汤也不清楚。尚算嫩绿,也该是真龙井,不过也是下品。”
书难把笔都放进了水里头,那墨水散开,渐渐的,那黑色也都没了,水依旧那么纯净透明。
“这是老妇人赠与侯爷的。”书难端起那坛子,喝了一口里头的水,也不知那洗过掺血浓墨的夜湖水是什么味道。他一口喷了出来,把水喷在了画上,继续道,“你说,你一番外之人打猎为生,若是你家里头唯一的汉子被人杀了,有人帮你报了仇,你拿什么作为报答?”
仲西侯对他人的报恩一向来者不拒,哪怕是农夫家里耕地的牛赠与他,他也会杀了然后同那农夫一家一同食用。而真正的龙井,哪怕在中土人眼中还算不上中品,在不夜城也是价如活鱼。
“书难,你在这里半天,孤依旧是看不出你这到底是在画什么。”
书难看着自己的画,他的画还没上色,不过底已经描好了。
“侯爷看不出来,那尊者可能看出来?”
萦如歌靠近了那幅画,这画上黑白颜色各有其异,浓淡不一。“这画会动?”书难拍了拍手,这画是会动的,只要你的心还在动,那么这画就是在动的。仲西侯也凑热闹上去看了看,奇怪,这鬼画符一样画了什么?自己怎么瞅不出来画有在动。
“我以前看到一书画先生在画画,我过去,我看到他的画在动,他说,他的画没在动。”
书难开始收拾东西,他的画还没画完,而今他不打算继续画下去。“我看到他的画明明在动,那先生愣是说那画没在动。先生的弟子们,那些黄毛孩子,也都说画没在动。路人凑了过来,他们说画在动······”
书难勾唇轻轻笑:“那么尊者,我看到的画到底是在动还是没在动?”
萦如歌并没有搞糊涂,所有的人说那画在动,那作画的人说画不会动。所有的人又反驳那画的确是在动的,作画人的弟子又帮忙说道这画不会动。
“同门情谊,要孤如何帮你?”
萦如歌把一小册子丢给了仲西侯,自己端起了仲西侯那杯茶,微微抿了一口,这茶的确不是什么好茶。这一旁才作好画的书难看得揪心,这两个糙汉子,也罢,下次这茶杯不再用就是了。
“四方鬼神十殿阎罗,独剩九阎罗。”
“哦,秦广王同卞城王,这二人听闻是寅帝之时帝国情报司的人,阎罗天子同四方鬼神,孤倒的确不知道是什么人物。”
“看来仲城主的眼睛很亮,耳朵很灵。”
“你这册子上写明了阎罗殿的万般种种,你要孤做什么?”仲西侯合上了那册子,人最不能说的秘密,就是他是怎么知道这秘密的。仲西侯也觉得有趣,阎罗殿不属于暮寒楼,萦如歌是暮寒楼的驭鬼尊者,如今却将阎罗殿一众名册丢给了自己。
“本尊要你不夜城接管阎罗殿。”
“四方鬼神麾下各二使者。十殿阎罗殿中各有辅人十六,这十六人每人协管三人。此外,孟婆奈何桥处护者十三人。”仲西侯把数字一一算了起来,“有趣,若你阎罗殿当真是按你们汉人口传的阴间秩序排列,怎的没有那十鬼罗刹,夜叉阴帅?”
“这些人并非谁人耳目,本尊自是会安排进楼中三十六楼。”
“那你就是要孤帮你照顾一班体弱文人?”
“病卧床榻却知天下事的文人难不成仲城主不要?”
“孤虽喜欢有才之人,但可不喜欢受他人控制。”
“不妨明说。”
“如果事成,孤要应得的。”
“本尊无权做主,但与你应允。”
书难已经收起了他的画同笔具,他今日是不再作画了。
他对他们谈的东西虽不清楚却也知一二。
有的时候人就是这么有趣,直直白白说出来不就可以,仲西侯口中所谓应得的可当真是这红衣鬼面所猜的?若到了最后,发现二人哑谜非同一件事,那一出好戏才叫精彩。
“如果你真的要这么去做,侯爷,恐怕你还缺一调兵遣将的军师。”书难好似毛遂自荐,实而非也。
“你要孤去把那朱谏男请来?”
“他,我恐你既请不到也绑不到。”书难掏出了那支玉笔,他全然不顾萦如歌就在这里,他掏出玉笔在空中画下了符文,一本一本的天书锁迹凭空而现。“侯爷可看这朱谏男来历,若你看完之后还要请他入你不夜城,那我也无话可说。”
仲西侯并没有伸手去拿天书,他不喜欢这东西。秘密是人想知道的,当你知道了秘密,也自是会按捺不住想要同别人分享这秘密,而这天书,却是让人忘记自己所知道的秘密。这种东西当然不是他所喜欢的,用过,也就不想再尝试。
“仲城主,你城中黑甲军多少?”
“黑甲军,已逾八万。”
“八万军队对抗八十万,以卵击石?”
这次换仲西侯笑了:“孤北燕儿郎,个个以一当十。 出去多少人,回来就就必须是多少人。他号称大军八十万,莫说八万,还真以为三万黑甲就赢不了?伤人十指不如断人一指?”
“你可是要学那草原的蛮汉,不管敌方千军万马,我只管一路进攻?”萦如歌也晓得这方法并非不可行,而对于他前来的目的,这的确不可行。
仲西侯看着书难把东西都收拾了,他还是没明白书难到底是画了什么。
“唯亲重用,这法子可不好使。你把阎罗殿全权交与孤,若他主人来寻,这黑锅算你的,还是孤的?”
“你不夜城的确非那酒囊饭袋,但你也别忘了暮寒楼尚有三十六楼七十二阁,虽数不多,却个个精锐。本尊阎罗殿中也人才已补,若是真的伤了和气,怕是你我鹤蚌,而非渔人。”
“可答应你,然孤的条件······”
“事成,你会得到你该得的。事败,你地处西地,身后蛮邦,你若被诛,西蛮入境无人乐见。”
萦如歌依旧来去潇洒,乘着他的燃火凤凰也不知一个时辰后会飞到什么地方。仲西侯的眼神之中没有犹豫,他看着书难,看着他那些笔:“书难,你何时空闲,闲情逸致,要不为我书画江山美景一图······”
书难笑了:“侯爷,这画作不得。”
“哦,是么?”仲西侯看着风吹动云,喃喃自语,“辛辛苦苦打造了一个阴曹地府,却将一干英才拱手相让,图什么?”
书难又笑了笑,调侃意味道:“仲城主不明白的问题,何不去问问仲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