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芸姗已然情不自禁,待至读完,泪水已然打湿信笺,这一刻,她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一生之中最珍贵的情感,已全部交付给了那个如风一般转瞬即逝的男子,他,早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抽泣着抬起头,餐桌上一柄钝钝的餐刀落入眼中。这种欲绝的悲痛反倒让她更坚定了豁出去的决心,她忽地站起:我承认,我早已当自己是他的妻子,那也与你无关!你现在逼我说出这话,你满意了吧?说!你到底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常啸天注视着她:你这孩子性格太强,也太急了些!这一点很像你的姑妈!你们蒋家的女人都是这样吗?
常啸天!蒋芸姗抓刀在手,直指常啸天:你束缚得了林小健,对我毫无用处!我和小健是一回事,孩子是另一回事,和你更扯不上什么关系,现在我们把话说开了,我不会像小健一样受你摆布!
常啸天已经变色,不为面前晃动的刀,而是为这番话,这话太刺激他了!
唐轩和刀疤顺已经冲进来,将蒋芸姗的双臂抓住按上餐桌,蒋芸姗挣扎着愤怒道:常啸天,共产党已经兵临城下,你这种黑帮头子,害了那么多人,还不给自己留条后路,早晚你会后悔的!
常啸天扬扬手,叫他们松开她。他站了起来,走至蒋芸姗身边,狠狠逼视:没人敢对我这样讲话!没人!
常啸天眼中流露的凶光让蒋芸姗也不禁心寒,可在常啸天眼里,蒋芸姗此刻的神情中,多少带了些蒋清的味道,对她们的倔强和强硬,他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不由苦笑,坐下来伸手从唐轩手中接过一支粗粗的雪茄,点燃后平静一下:年轻人,性格不要太急躁,为什么不能听一个老头子把话讲完呢?我要说的是,你这个时候潜回上海,一定是有要务在身。好!我可以答应让你离开这里!
一时间蒋芸姗以为听错了,常啸天却是胸有成竹:不过,我要派人保护你,帮助你!
保护我?什么意思,你讲讲清楚!
在上海,你们共产党想攻城略地,我不敢夸口说帮得上;但是,帮你这样的共字号军统干点小事儿,自信我还是有这个能耐!
常啸天伸手向蒋芸姗介绍:刀疤顺,唐轩!
刀疤顺和唐轩躬身齐称:大少奶奶!
蒋芸姗脸绷得紧紧的,常啸天扬着雪茄指点道:他们一水一陆,手下都有不少兄弟,都会尽心尽力帮你。你想杀人越货,劫狱盗书,只要吩咐一声,他们都会照办!只是有一点,你自己不能亲自去做!
蒋芸姗不信又不屑:怎么转眼之间就要顺应形势,改弦更张了?
常啸天大笑:你大可以放心,我想和共产党套交情,留后路,还不至于利用你!事情办完了,我的人自会功成身退,不会连累到你。
蒋芸姗指他的鼻子:我告诉你,如果你打什么坏主意,你早晚会受到人民的审判!
常啸天眼中仍有笑意,嘴角却挂满了嘲讽:蒋小姐很多疑,也很懂威胁人!只不过威胁我常某人的人,多数不在上海滩了!不过你肯定会是例外,谁让你做了健儿的女人呢!实话告诉你,为了你的事我整整想了一宿!我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不想对你用强。我不想做令健儿不高兴的事!
蒋芸姗一边脑筋飞转,急速权衡利弊,一边向外边退去,她想只要能走出去就是胜利,没想到又听常啸天喊道:且慢!
她真吓了一跳,不晓得这老头子又要玩什么花样,只好站下。常啸天慢悠悠道:叫阿芳来陪她吃早饭。她不要命不打紧,不能饿坏了我的孙子!让护士准备好,给大少奶奶再打安胎针!
蒋芸姗简直气炸了肺,狠狠地瞅着常啸天,最后,还是阿芳温雅的微笑让气氛缓和少许,她亲热地拉住她,柔声道:有了孩子,该多吃一些才好!你看看自己,这么瘦!
常啸天知趣地拄了拐杖向外走:我走开,你会吃得舒服些,是吧?走至餐厅门口,拍拍刀疤顺和唐轩,郑重道:交给你们了,随时向我报告!
回头又大声道:记住!这是你的家,欢迎你随时回来!
蒋芸姗只想变成鸟儿飞出去!
蒋芸姗走在马路上,一左一右贴身跟着两条大汉,样子不伦不类,很是滑稽。唐轩和刀疤顺也都在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她。蒋芸姗真是看也不愿多看他们一眼,心中只是盘算着如何甩掉他们。已经离开常公馆那条街了,蒋芸姗前后瞅瞅,后面还有一辆车不紧不慢一直跟着,便放慢了脚步,绷着脸向两人道:公馆内外,你们都近身保卫,这样做是不是太辛苦二位了?
唐轩有些不好意思:不辛苦不辛苦,有什么事情少奶奶尽管吩咐。刚才,刚才迫不得已,冒犯了!
刀疤顺接言道:只要你帮小老大保住这条血脉,我们上刀山下油锅,三刀六洞全认了,要是你还不保重,别怪我们不客气!
唐轩推他一下,向蒋芸姗笑着道:阿顺是个粗人,不太会讲话,他的意思是说我们会保护你,有危险的事情只管交给我们去做,一定听大少奶奶的调遣!
蒋芸姗哭笑不得,她停下脚步,沉声问:你们要什么条件才肯放我走?
两人俱是一愣:条件?
蒋芸姗肯定道:你们出来混的,无非是为财!说吧,要我出多少钱才能放开我?常啸天给你们多少,我可以照付!
刀疤顺眉毛差点挑到天上去:哎,你把我们当
成什么人了?你去苏州河的码头打听去,我刀疤顺名气可是响当当的!就凭你,和我谈钱?哈哈哈哈!
唐轩制止他,向蒋芸姗道:不要小看了我们兄弟们,我们也不想整天这样跟着你。只不过天爷有命,你又身份特殊,所以我们一定要保护你。
蒋芸姗急了:你们这样子帮不到我,只会误事!这大白天的这么多人跟我一起招摇过市,算什么吗?
刀疤顺不由笑道:对了,就是嘛!大少奶奶快快回公馆安胎吧,大家都方便!这女人大了肚子满街跑,本来就不像话!
蒋芸姗正色道:你讲话放尊重些!回去告诉常啸天,常公馆我是决不会回去了!你们也不要再跟着我,到处称呼我什么少奶奶!
刀疤顺斜眼看了蒋芸姗:告诉你吧,要不是你运气好,肚皮里有了我们小老大的种儿,我刀疤顺根本不会搭理你这号小姐!
蒋芸姗毕竟年轻,沉不下气,满脸通红骂道:流氓!
唐轩拉住刀疤顺,正对了蒋芸姗道:大少奶奶,别人可以骂我们,你却不可以这样说!阿健和我们都是好兄弟,你这也是在侮辱他!
蒋芸姗正后悔自己一时急躁,居然和这帮无赖一般见识,便疾步向前走。身后,刀疤顺不满道:真就不懂了,小老大怎么会找了这么个玩意儿,简直不懂人语嘛!
唐轩见蒋芸姗转眼已走出一段路了,急道:快跟上吧,丢了就糟了!
刀疤顺赶紧向跟着的汽车招手,又下来不少兄弟。接下来发生的便有点像一幕幕喜剧了。
蒋芸姗走着走着,突然跑了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跳上了一辆刚要开的电车,车门贴着后身关上了。蒋芸姗站定,向外瞅去,只见刚才那群跟屁虫儿都在车后跟跑着大呼小叫,心中得意,便想自己该从哪一站下车。正在这时,车子居然来了个途中急刹车,大家你推我闪,咒骂着纷纷向前张望,蒋芸姗一抬头,马上笑不出来了,车前方正站着那个可怕的刀疤顺!真想象不出他是怎么追过来的。
南京路,刚刚响起繁华的市声。永新、先施、永安、大新四大公司,隔街对峙。蒋芸姗款款踏进大新,自动扶梯已经开了,她登了上去,后面紧紧跟上唐轩。二十分钟后,蒋芸姗复走进永安,唐轩已经发现在这种地方跟人不妙,已经丢了一个兄弟了,便在她身后小声哀求着:少奶奶,不能再走了,这里边人多眼杂,我们不好保护您!
蒋芸姗淡淡一笑,像游走的泥鳅一样穿行在七重天,半小时后,从后门出来,身后只剩下一个刀疤顺了,刀疤顺又开始亦步亦趋,蒋芸姗不动声色,坐上一辆黄鱼车,向外滩方向去。刀疤顺何时碰见过如此棘手的女人,一看唐轩几个都不见了,想必是让她甩了,咬牙上了另一辆车,跟了过去。
蒋芸姗进了花旗银行大厦。
刀疤顺虽然在码头上混得开,兜得转,这种地方还是不常来,进到里边一听周围人说洋文如同鸟语,便有些头大。待蒋芸姗进了一间屋子,刀疤顺跟人心切,竟没看出那间房门写着WC,附画了个女人头。待蒋芸姗从洗手间从容走出时,相信刀疤顺一定被几个拿了电棍的警卫揍得不轻。她只希望再也不要见到这些人了,她根本不相信林小健会和他们是什么好兄弟!
蒋芸姗一身格子西服,鸭舌帽,样子像个漂亮的大男孩。她坐在军用吉普的驾驶座上,拿了一张报纸,眼睛可没一刻落在上面。外面,小孟和几名同志扮成小贩、车夫的模样,分散着蹲在路边。蒋芸姗看清腕表走至七点半,反光镜中,有两部轿车准时开了过来,车窗上挂着窗帘,颜色一黑一灰,和预定的一模一样。蒋芸姗丢下报纸,启动了汽车,扮成车夫的小孟已经拉着一个商人,与一个小贩恰到好处地撞在一起,隔了三十几米,蒋芸姗清晰地听见那头一辆白色轿车紧急刹车的怪异声音。
两部车先后停了下来,蒋芸姗心提至嗓子眼,屏息注视,等待小孟他们与车内策应的同志里应外合。令人窒息的两秒钟过去了,两辆车的前后车门几乎同时打开,震耳欲聋的枪声中,路边扮作小贩的同志在冲锋枪扫射下痉挛着倒下去,这种彻底的杀戮还殃及了无辜的路人,转瞬间,地上遗下五六具尸体,全副武装的冲锋枪手这才从车中纷纷跳出,最后钻出的军官摘了墨镜,跳来跳去地在尸体里寻找着什么。
小孟因为有人力车挡着,只受了轻伤,随人流一路狂奔到吉普车上来,气急败坏道:叛变了!
蒋芸姗注视着那个军官,他生着一张典型的刀条脸,她恨极,掏出枪来要崩了那个浑蛋。还没等她探身出来,又一阵枪声大作,唐轩和刀疤顺领了一群兄弟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出现在大街上,刀疤顺手中快慢机喷射着火舌,把那个叛徒打得像面筛子一样仰在车上。
蒋芸姗跳下车来和小孟一同加入战团,直把车外的冲锋枪手全都毙掉。唐轩来到蒋芸姗身边,轻而易举将她搂入怀中,横拖过街道,向一辆车奔去。小孟正装子弹,转头见蒋芸姗叫人绑架了一样抓上车去,已经糊涂了,站在路边犹豫一下,才追过来跟着上了车。
刀疤顺和手下也喘着气挤上来,大叫快走。
车子一溜烟逃离了现场,唐轩先放开蒋芸姗,回头望着那一堆死尸,心有余悸:我还是头一回杀军警!
刀疤顺则盯了蒋芸姗:我还头一次看见女人开枪,你厉害,这下我信你是小老大
的女人了……你们惹军警做什么?
他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留着昨天挨打的痕迹。蒋芸姗谁都不看,只对小孟低声道:咱们分别行动,你找何先生,让那几位牺牲的同志家属做好转移。我最迟在十二点前联络你们!
那你呢?你去哪里?
回公寓!
不能再回去了,万一这两天那叛徒跟踪过我,那个地点就不保险了!
电台在那里!现在情况有变,我必须向上级报告。
小孟喊了起来:不行!蒋芸姗同志,太危险了!
小孟你听我说,那个内应是突然叛变的。因为他们要动手早就该抓我们了,不会等到今天当街大开杀戒,连活口都不留。他们也没事先反埋伏,竟让我们在他们眼皮底下逃走,这说明敌人也是匆忙间布的局。
你说得有道理,但万一……
小孟,万一我今天晚上还不联络你们,那就说明我出事了,你和何先生一定要继续完成这个任务!蒋芸姗说罢大叫:停车!
唐轩道:对不起,车不能停。天爷让我把你送到常公馆!
蒋芸姗现在对付他们已经胸有成竹,反手将枪顶上他的头,厉声道:停车!我们不是一路的,你们不要再打什么主意!
唐轩气极,也叫起来:那你就开枪吧!就算替小老大还我一枪!
刀疤顺聪明了许多,在一边拉住小孟:看,那儿都快出人命了。你还不说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小孟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来帮忙是不假,忙道:为什么不信他们?如果他们肯帮我们救出两位老先生,不是更好吗?
刀疤顺已经听明白了,笑道:救个把子人,当什么大不了的事!走,我们跟你们一起去!
唐轩已然有了主意:好!先送大少奶奶回公寓,再商量一下怎么办!
两人言下之意,已然包在身上了!
是夜,囚禁两位民主人士的公馆内火光四起。
蒋芸姗、刀疤顺、唐轩、小孟兵分三路,刀疤顺和蒋芸姗四下放火,小孟和几名同志扮成军警模样,乘乱冲入救人,唐轩在码头负责策应。小孟这一路很快遭到了猛烈的还击,原来,经过白天一役,公馆内也早有防备,暗中布下大量警力。刀疤顺一听见枪声,火把往地上一甩,上车就拎他的机枪,端了边跑边骂:说不行还他妈不信!关键时候还得爷爷我上!
蒋芸姗紧紧跟在他后面。原来下午他们制订计划时,刀疤顺本来拍了胸脯大包大揽,可蒋芸姗只让他跟了自己放火捣乱,并不想让他们再冒险。好在刀疤顺只想保护蒋芸姗,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也没太坚持。直到这一刻,刀疤顺的凶悍才叫蒋芸姗大开眼界,他们先后冲进那座公馆,见小孟几人正在假山石后,被警察的火力打得抬不起头来,刀疤顺一现身,立刻扭转情形。只见他端了快慢机枪横扫院落,一路推进势不可当,小孟有了他的掩护,带人从窗上跳入,不到两分钟,已经将两位老先生拉将出来。
蒋芸姗赶紧上前扶过其中一位,边走边安抚:北平已经和平解放,上海也快到人民手中了。我们是共产党派来救你们的,再不走国民党就要对你们下毒手了。
两位老先生已经饱受惊吓,枪声中更是瑟瑟发抖,一路踩了尸体踉跄而行,极不情愿,看见一位漂亮若斯、彬彬有礼的姑娘出面,才多少镇定些。她的话也让他们放下心来,主动配合着向外撤。
刀疤顺这才惊见蒋芸姗又涉险地,立刻把机枪扔给小孟,扑过来拥上她往外跑,一行人护着两位老者上了车,断后的小孟又打死不少追兵。车全速向天字七号码头开去。五分钟后,他们已经伏身在一艘汽艇上。汽艇加大马力,破开一路水花,向浦东驶去。船至江心,确信没有追兵,小孟和几名同志才欢呼起来。
蒋芸姗也松懈下来,发现自己竟然还被刀疤顺死死拥着,挣脱开去刚要说话,听见刀疤顺在身后低声道:阿轩在对岸接应,天爷已经备好了藏身的地方……
小孟和几名同志到现在也不清楚这个貌甚丑陋的汉子的真实身份,只知道是蒋芸姗的朋友。他们都抢着过来握他的手:太谢谢你们了,同志!
哎!你……怎么了?
刀疤顺沿着船舱的斜面向下坐去,月光虽暗,仍映出头上流下来的血,冲过两条刀疤,显得更加狰狞。蒋芸姗睁圆了眼睛,反身搀住他,刀疤顺一脸苦笑,自嘲道:不想我刀疤顺会这么个死法,老天爷也有不开眼的时候……
蒋芸姗已经说不出话来,伸手去探他头上的伤口,被刀疤顺举手格开:不要……脏了你的手……
蒋芸姗眼睛湿润了,听他继续道:……我们是两路人,黑……黑白不同路!
蒋芸姗蓦地回头,命令小孟:停船,放下小划子!
你要干什么?
送他去医院!
用不着了……业已血流满面,刀疤顺的嘴角仍带着习惯的讽刺的微笑,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们这种人……
蒋芸姗突然视线模糊,刀疤顺笑意渐散,眼已失神,喃喃道:其实,杀人的时候,咱们没分别,只是目的不同……我是为了孩子!一定要把小老大的孩子生下来!一定……
他的头向胸前垂了下去,声音也越来越低,待蒋芸姗流泪扶起他的头,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