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一处旧公寓楼下。
蒋芸姗跳下黄鱼车,大衣长至足踝,礼帽压至眉梢。给她开门的是一同回沪的小孟,她警觉地看看左右,闪身而入。她进房后摘下帽子,又走到窗前,撩开窗帘的一角,向下望了一会儿,确信无人跟踪,才回头问道:联系上了吗?
小孟是个机灵的上海籍小伙子,才十七岁,早挂了抑制不住的笑容:姗姐,你快看看是谁来了吧?
里屋门吱的一声开了,走出一位穿长衫的中年人,神态镇定,举止儒雅,圆圆的眼镜后面闪着睿智的光。
蒋芸姗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前一下拉住他的手,道:何先生!真没想到,一回来就能见到您!
何苍劲也很激动,拍拍她的手道:芸姗,听小孟同志说你来了,我实在忍不住一定要来看看你。卢峰同志牺牲的消息传来,我们都以为你也……大家还为你们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追悼仪式,没想到你活生生地又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蒋芸姗看到自己的老领导真情流露,感动道:何先生,我这几个月可想大家了!尤其想您!
何苍劲拍拍她的肩,道:芸姗!这次我们可是要接受你的调遣和指挥!对了,刚才小孟给我讲了许多北边的消息,振奋人心啊!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蒋芸姗道:是啊,上海的天也马上就要亮了。
何苍劲道:黎明前天是最黑暗的,越是这个时候,敌人就越凶残,斗争就越残酷!
蒋芸姗道:我带来一份名单,上级指示我们上海地下党要把多名民主人士保护起来,有的还要秘密护送他们去北平。可是据可靠消息,我们要保护的两名重要民主人士,已经被国民党幽禁,正准备挟持他们去广州,甚至打算秘密处决。上级指示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们解救出来,安全迎接上海解放!
何苍劲道:要从敌人眼皮子底下夺人,又要保证安全,责任重大呀!说说你们的想法。
蒋芸姗道:这件事要先下手为强。由于事关重大,又不能走漏风声。所以,我们不宜运用太多关系,以免打草惊蛇。
何苍劲点头赞同。
后天上午,淞沪警备司令部在百乐门将举行一个祝捷大会。我们已获悉,这两位民主人士是被邀请的贵宾,我们争取在他们出发的路上,劫车抢人!
劫车抢人,会不会太危险?
蒋芸姗和小孟对视一下:在敌人那里,有同志做内应,我们已经做了周密部署。现在,需要一部车和几名意志坚定、身强力壮的同志,最好都会开车!
何苍劲严肃地点头。蒋芸姗又道:还有,解救任务完成后,在护送他们离开之前,要妥善安置这两位老先生。安置地点既要隐蔽,又要照顾好他们的生活。因为,他们中一位六十三岁,一位已经七十了。
何苍劲赞叹道:蒋芸姗,这几个月,你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
蒋芸姗道:上级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到我们手中,我们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和差错。今天,我去联系一个关系,出了一个意外,差一点走不出来。现在,我们分头行动。何先生,我要找的线已经断了。安排人员和安置地点的事情,只能全拜托您了。小孟负责联络,我负责统筹,我们再详细商量一下细节……
送走何先生,天色已晚。小孟突然想起:你吃饭了吗?我去买宵夜。小笼包怎么样?生煎吧,我都好长时间没吃过生煎了!
蒋芸姗也觉饥肠辘辘,应了一声,随手从衣袋中掏出刚才付车费找回的零钱来,才想起这大衣来自姑妈家。小孟弃纸币拿了银元,笑道:这大上海是全亚洲的金融中心,党国的金圆券却成了废纸了!还是银元硬通!刚才何先生讲给我一个笑话,笑到我肚子痛,他说有一个上海人走在路上,突然内急,便去买手纸,他用了大把的纸币只买了一小块手纸,解了一时之急,出了茅厕才大彻大悟,还不如干脆用金圆券来解决,便宜不知多少倍!
小孟说完,并没注意蒋芸姗笑不笑,自己兴冲冲地跑出去。
蒋芸姗脱下大衣,换上自己的衣服,细心地将大衣口袋中所有的物件掏出来,她一直认为这大衣是蒋器的,想把他的东西全部销毁,以防出事累及表弟。打火机、手帕、雪茄盒、钱夹,一一摆上桌子。蒋芸姗还奇怪蒋器居然也开始吸烟了,还是这种劲道十足的古巴雪茄。最后,从暗袋中掏出一张衬了硬底的照片,磨损得很厉害,可见常常被大衣的主人端详。照片上,林小健与常啸天并肩而立,背景是一片陌生的林立的楼宇。
原来,这件大衣是常啸天的。
比起熟悉的小健,照片中的他显得矮了些,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正亲热地挽着义父,爷俩儿都笑得很是开心。这显然是几年前的合影。蒋芸姗将照片贴上胸口,一种强烈的心痛袭上来,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珍珠,悄然滚落。她从姑妈家逃脱出来,一直深恨自己大意,险些耽误大事,见到何先生谈起工作,更是努力将这些事抛诸脑后,不敢细想,此刻平静下来,乍见林小健的笑貌,已是隔世,立刻悲从中来……
小孟乐颠颠地捧了一包吃食回来,惊见蒋芸姗睡在地板上,把生煎撒了一地,赶紧去扶。蒋芸姗马上清醒,看见小孟惊骇的面孔,知道自己再度昏迷。她推开小孟的手站了起来,安慰道:我没事,你先吃!说罢进了洗漱间,小孟担心地跟着她,在门外大叫:你是不是太累了?
蒋芸姗拧开水龙头,手捧冷手浇了额头,抬首在镜子中照见自己苍白浮肿的脸,眼眶周围青色的眼晕使眼睛显得格外大。她一手支上墙,一手摸向自己的小腹,那纤细的腰身与平常并无二致。她怎么也想象不出,那里面居然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她保持了这样一个姿势,在镜前站了良久良久,直到
小孟的声音又在外面响起:姗姐,你怎么样了?
蒋芸姗迅速擦去面颊上所有的泪痕水迹,应声开门。墙上的时钟已指向九点。她向小孟吩咐道:我出去一下,也许要很晚才回来。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休息,明天中午何先生会和我们联络,两名做内应的同志明天晚上才给我们消息。到时候,再做最后的安排。
姗姐,天这么晚了,有些地段听说会戒严,你要小心啊!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吧!
蒋芸姗笑了笑:不用,上海我熟得很,不会有事情的!
蒋芸姗敲开了霞飞路一家私人妇科诊所的大门,她依然穿着那身大衣,对了打哈欠的医生直截了当道:帮我打掉孩子,我加倍付诊费!说罢,亮出一根金条扔上桌子。
医生困意顿消,有些敬畏地看着这位语意坚定的漂亮女人,蒋芸姗的神情中带有一种殉道者的决绝,她知道,在这种时刻,她无权选择做一个女人,做一个母亲。有太多的工作等着她完成,每一项都将充满危险和血腥。她决不能再有一次晕倒,她决不能因为自己的问题给行动带来哪怕一点的影响!她陪报社的同事来过一次,知道这手术用不了多长时间。
不多时,两名护士被叫了出来,全困意未消,带了厌恶的表情盯着她。在她们眼里,一个女人年轻若此,又孑然一身,半夜三更急不可耐地来做这种手术,显然是个做了亏心事的女人,对这样的女人,她们心中满是鄙视。两人齐上手,三下五除二将裤子扒下。蒋芸姗下身全裸,冻得直哆嗦,被吆喝着上床,双腿被狠狠拉开,重重地分放在高高的架子上。
一个护士举起针管,冷冷地问:局麻还是全麻?
蒋芸姗皱了眉不明何意,另一个护士在口罩后不耐烦地告诫道:还是全麻吧,睡一觉就全完事了。
蒋芸姗要随时保持清醒,执意道:局麻!
针推了进去,锐利的针感让蒋芸姗全身微微颤动了一下。她仰面向雪白的天花板,一颗大大的泪水沿太阳穴流入耳中。她默默地念道:小健,别怨我杀了我们的孩子!你是肯牺牲自己的人,一定会理解我。呵!真希望我会在这次任务中死去,那样我就会见到你了,亲爱的小健,你会等我吗……
突然,手术室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个声音清楚地传了进来:蒋小姐呢,刚刚有人看见她进了这里!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十分威严:谁敢给我的孙子做掉,我先杀了他!
医生已经吓坏了,结巴道:没做没做!人还在里边,好好的呢!
门开了一下,又马上关上了,又有人喊道:快,给蒋小姐穿上衣服!送她出来!
两个护士在开门的一刹那,都看到了枪,吓得一声不吭,从后门逃了出去,蒋芸姗无助地躺在手术台上,一颗心几乎要跳将出来,麻药劲儿已经蔓延开来,她奋力支撑起来,发现自己已经失却了控制下肢的能力,一急之下,竟从高高的手术台上滚落下来,失去了知觉……
迷迷糊糊中,她靠在一个人身上坐在一部车中,车在黑暗中不知开向什么地方,蒋芸姗羞愤地推开这个人,同时看见自己身上仍披着那件黑色的大衣。手软腿软中,又被另一侧的人稳稳托住,那个苍老威严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话,蒋小姐,我们回家去!
蒋芸姗咬牙斥道:常啸天,你卑鄙!放开我!
挣扎无济于事,蒋芸姗连夜被送进了常公馆……再次醒来,已经是翌日清晨。
晨曦中,屋里的陈设影影绰绰地浮现出来。蒋芸姗睁开眼睛,先看到一位中年女子,她有一个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深陷的大眼睛,细致而白皙的皮肤,眼角上有隐隐的皱纹,绾着一只小小的发髻,穿了一身窄窄的暗色旗袍,小巧的嘴好看地弯上去,露出惊喜的笑容来:呀!醒了?这才缓缓从椅上站了起来。
蒋芸姗伸手掀开被子,见自己内衣穿着齐整,疑惑中听那女子解释:昨天你昏倒在诊所,先生叫我去照顾你,衣服都是我帮你穿的!
蒋芸姗下床,光脚在地板上直奔窗子,撩开厚重的窗帘,晨光清冷地透了进来。她大致看清楚这是二楼,下面是个站着警卫的花园。她又回头奔向房门,开门明白这是个宽敞的大套间,外间似乎是个书房,有两个仆人模样的人站了起来。蒋芸姗心中哼了一声,索性将门大敞着走回床前,飞快地穿上自己的衣服,边穿边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已经被蒋芸姗这一连串动作弄得眼花缭乱,和蔼又迟缓地答道:是常公馆呀!
蒋芸姗系扣的手滞住了,不是因为那女子的答语,而是因为她看到了床头柜上摆放的照片,仍是那张父子欢笑的合影,嵌在一个精美的白色金属相框内。蒋芸姗动作慢了下来,扑闪着眼睛开始四下打量这间套房。
宽大的卧房一尘不染,所有的家具都是柔和的奶白色,几盏落地灯在房间的角落透了绢质的灯罩,散发出昏黄的光线。外间,是整整半面墙的古董和书籍,一架留声机的喇叭骄傲地仰着脸,和一台电气冰箱紧挨在一起。
这是大少爷的房间,常先生让人天天打扫,一切东西都照着少爷生前喜欢的样子摆放,乱一点先生都会发脾气的。平时,只有先生才能长时间待在这个屋子。昨天,先生特意吩咐让你睡在这里……
那女子用轻柔的吴语向蒋芸姗絮絮讲述着:……大夫给你打了安胎针,你真命大,跌得那么重,还能母子平安,真要感谢菩萨呢!
蒋芸姗哪里听得进去,她知道已经叫常啸天关起来了,还好,自己只昏迷了一宿。她现在只能见机行事,尽快逃离这公馆才好。她看了一眼那娇小的中年女子,实在猜不出她的身份,耐着性子问:该怎么称呼您?
我叫阿芳,二十多年一直在常府服侍大少爷,阿健他们都叫我
芳姐的!阿芳见蒋芸姗客气地和她讲话,欢喜起来,盯了她道:你这孩子模样真叫人心疼,难怪阿健喜欢你!
蒋芸姗穿好衣服,上前拉起阿芳的手,唤了声:芳姐,我听小健提过您的。谢谢你昨夜照顾我。我现在要见常啸天,烦你带路!
阿芳喜极而泣:真的,阿健真的和你提过我?我就知道,他不会忘记芳姐的,我知道!
她掏帕拭泪,感慨不已,蒋芸姗心中却是急得不行,催道:常啸天在哪里?我急着见他!
阿芳看看墙上的挂钟,慢慢道:这个时间,先生一定在吃早点。你也饿了吧,你先洗漱一下,我叫人把早点送上来!
蒋芸姗急火攻心,对这位阿姐却发作不得,就转身向门走去:不行,我要见常啸天!
外边两个用人围了过来,阿芳也急忙跟上去,劝道:你身子不方便,还是不要走动……
蒋芸姗厉声打断:怎么,要限制我自由?不让我出这间屋吗?
阿芳愣住了,见她转眼已经一脸怒容,一迭声道:莫气莫气,我带你去!
蒋芸姗跟阿芳走下楼梯,穿过客厅走向饭厅,她一步步陷在软软的猩红地毯中,时不时有仆人垂手而立,恭敬地口称:大少奶奶早,芳姐早!
蒋芸姗乍听诧异之极,半晌才意识到是在称呼自己,她虽然见惯场面,又做了三个月假新娘,可没被人这般突兀地称呼过,饶是大方,也不觉有些面涨,更有被强加于身的气愤。
阿芳打量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解释:到了这里就是一家人了。先生特意吩咐大家这么称呼你。
蒋芸姗一声不吭,径直走入饭厅。
常府的饭厅也装修得富丽堂皇,头发花白的老人独自进膳,长长的桌上只有这一个人,显得那么孤单。
有仆人为蒋芸姗拉了位子出来,蒋芸姗回头已看不见芳姐,有两个男人出现在门口。蒋芸姗想起昨夜的情景,恨恨然坐了下去,直截了当道:常啸天,你究竟要怎么样?
常啸天似乎没听到她的质问,目光茫然地抬头,自顾自道:这个位子是小健的,每次吃饭,我都给他留着,他想家了就会回来。
清寂的早晨,气氛压抑的饭厅,蒋芸姗毛骨悚然地望向自己和常啸天之间那张已经拉出来的空位,果然,摆放了一碗一杯一箸,一支调羹和一刀一叉,杯中的牛乳雪一样稠白。一个仆人为她布上同样的餐具,又无声退了下去。
健儿每天都要喝鲜奶,他练武,需要足够的营养……
常啸天眯起眼睛回忆,眼神里有一种奇特的迷离,仿似要在那张空位上看出活生生的一个人来。蒋芸姗不由得想起祥林嫂,她是熟读鲁迅作品的青年,她更清楚,这个有着硕大头颅的老头可远比祥林嫂具杀伤力,在这个地方,他是绝对的主宰。
蒋芸姗强压反感与焦虑,缓和道:常先生,看得出来您念子心切,这种心情我十分理解。可是,在昨天之前,我们可以说是素未谋面,从不相识。您这样跟踪我,随便打断我的事情,强行带我到这里来,这未免太蛮横霸道了!请马上放我走!
常啸天仍在注视那个空位,语意伤感:我没有一天不想健儿,他和他父亲都那么早逝。阿器说是我害了小健,他说得对。我真没想到当常啸天的儿子,会有这么多的不幸。我一步步为他设计未来,可从没想过反而害了他!悔之晚矣!
蒋芸姗理也不理他,对这个黑帮头子的感觉,她连半点共鸣也没有。在这一点上,她和蒋器的态度是一致的。
你已经是小健的人,那么我就当你是我们常林两家的儿媳;你有了健儿的骨肉,我就责无旁贷要保护好我的孙子。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健儿!蒋小姐,我不管你有何想法,做何打算,你腹中的孩子一定要安全生下来,我已经……
蒋芸姗劈头打断:够了常啸天!这是什么年代,你还敢把你的意志强加于人?还敢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常啸天并不着恼:蒋小姐言重了!你是个共产党,布尔什维克!你在这个时候回到上海,无非是要颠覆这个政权。外边有大把的人,要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共产党我不陌生,当年在北伐军里,许多人既是国民党也是共产党,小健的父亲就险些当共党给处决掉,其实我们真是无党无派。我过了大半辈子,眼见中国两个大党纷争二十几载,此消彼长,争权夺利,现在国民党气数将尽喽!
你该知道共产党现在已经兵过长江,攻占南京,上海马上就是我们的天下!可是,你却在拘禁一个共产党员,你现在做的和国民党没什么两样!
常啸天慨然道:当然不同!我只是要为我的儿子尽做父亲的责任,保存下他的骨肉。难道当了共产党就可以违背人性?
蒋芸姗冷笑反驳道:你太武断了!我和林小健恋爱是两年前的事,哪个讲我怀的就是他的孩子?我结过婚,我姑妈没跟你说起过吗?你费尽心机维护下来的是个与你毫不相干的孩子,还自以为是地封了我个大少奶奶的头衔,这一切都太可笑了!
常啸天惊诧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摇头道:蒋小姐,你这话叫我很意外。要不是我了解自己的儿子,相信小健的眼光,我真会以为他钟情的是个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女人!你不要白费心机妄自菲薄了,我知道你结婚是假的,是你们掩护身份的一种伎俩而矣!这有封信,是小健临去前一天写给你的,我昨天一直没机会拿给你看,你看看吧!
一只敞口的信封推了过来,蒋芸姗迟疑了一下,慢慢拿起它,明显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健儿没写地址,信也没封口,否则我不会过目的!常啸天已看出她的激动,故意淡淡道。
蒋芸姗抽出信笺,颤抖着展开,落入眼中的头一行字就是:亲爱的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