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北燕京畿。
四方天井楼正中央,说书人案板一敲,眉飞色舞地向众茶客分解道:
“大历国天耀四十二年,太子太傅李书云联名上林院十七位大学士,弹劾权臣顾家礼,不料大事未成反扣乱党之名,一门三十九口尽数被诛;时隔半月,李太傅之女,当今大历嘉康帝原配太子妃李淳元,自缢于冷宫。可怜这位忠良之后,艳冠九州的绝色佳人,在冷宫那场大火中落得个香消玉殒,尸骨无存的凄凉境地......”
骤时,茶楼上下里外哗然。
而我座在一角,静静地饮下小口清茶,面色无波无澜。
索性这是北燕,若放在大历国境内,这口无遮拦的说书人怕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三姑娘。”
正若有所思间,一玄衣男子走来,在我耳边轻声说到。
“荣妃娘娘宫中小产。”
我顿时月眉一挑,脸色似意外,又在意料之中。
金华殿一宫之主的荣妃娘娘,乃是我外祖父,北燕当朝金刀侯宋远高的嫡孙女;三年前被送入北燕皇宫,成为当今圣上靖德帝的宠妃。
在北燕,宋氏一门绝对算得上一等一的名门望族,与皇家结为姻亲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身为臣子,功高震主且手握兵权,对任何一个帝王来讲都是隐忧般的存在。
英明的帝王有防微杜渐之心,明面上虽宋家恩宠不减,但这几年,靖德帝暗地里架空了外祖父不少实权。为保门楣不衰,内外兼顾圆融间,作为宋家女子,自然要肩负起这桥接天家的重责。
而外祖父当初救我于大历,根因也在此。
“侯爷有令,命三姑娘即刻进宫探视。宫服,首饰及姑娘的更衣处,属下已经安排妥当。”
说着,一低眉顺眼的小丫头,捧着一应物件走上前,候在玄冥身边。
看来在北燕皇宫中的宋小钰,终于还是镇不住局面了。
蓦地,我嘴角微翘。
一个时辰后,金华殿。
绕过一盏金线牡丹屏风,领路宫人屈膝一跪,俯身朝金榻上静养着的女子禀报到。
“启禀娘娘,金刀侯府三姑娘来看望您了。”
忽然,这幽静的内殿中,响起一阵极揪心的咳嗽声,随即厉声问到我。
“你来宫里做什么?”
“小妹李淳元,参见荣妃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礼数周正后,我续上话:“外祖父听闻娘娘玉体有恙,忧心不下间,遂让小妹进宫探望娘娘您。”
“让你?哼,祖父他老人家真有心了!”
一副病西子模样的宋小钰,披头散发地半靠在金榻边,黑白分明的眼珠瞪了我许久,才冷声吩咐到伺候的宫人。
“都退下!”
趁着宋小钰屏退内殿宫人之际,我莲步徐徐地走上前,坐在了金榻边。
径直端起那热气滚滚的汤药,用金勺了,平稳地将一小匙送到她嘴边。
“娘娘再伤心,也得先把凤体养好;小产不是小病,若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李淳元,你存心来看本宫笑话的?”
宋小钰虽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可发脾气来却有板有眼;狠手一拂,我手中汤药打翻一地。
“狐媚子,你少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此番进宫你什么目的,本宫心里清楚的很!!”
我倒是不急,从袖中掏出一张雪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粘在手上的药汁。
可弥散开气味间略有些怪异,我抬手一嗅,笑了。
这补身汤中,掺了性寒的药材。
“你笑什么?!”
“高兴什么,自然笑什么。”
“你果然心怀鬼胎!本宫当初就纳闷,你这贱人为何要死皮赖脸地留在我宋家,原来你这攀龙附凤的心思还没死!想桃代李僵,跟本宫争圣宠?做你的春秋大梦!”
“娘娘,自家姐妹,争与不争都是我们宋家的荣耀,谁捡去了也没便宜外人。”
当初我落难时,这位宋家嫡长女可没少刁难我,有这么好的机会,我自然要趁机讨回点利息。
“娘娘,外祖父当初送您进宫服侍皇上,还不是图你给宋家光耀门楣。可娘娘进宫三年,未曾给皇上添上一男半女,如今又小产落疾,外祖父自然忧心。”
“本宫没那本事,难道你就有这能耐?你一个人尽可夫的弃妇,残花之身,有什么资格爬上龙榻,邀得圣宠?!”
宋小钰这话够刻薄的,可我眉眼一凝,寒色如霜,从容地支起身来。
“那可不一定。不试试,谁知道呢?”
“皇上驾到!!”
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我今天就让宋小钰见识见识,我李淳元有没有这个爬上龙榻的本事。
“爱妃!”
一声洪亮传来,余光便见一九龙锦袍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出,我沉笑在唇,顺势低头跪在地上。
“臣妾参见皇--”
此时宋小钰跟换了个人似的,一副我见犹怜的娇柔样,欲朝来人行礼,不想这气宇轩昂的男子大手一拦,将人挡在金榻上。
“爱妃不必多礼!你刚小产,身子未见好,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
“臣妾无能,孩子--”
被心心念念之人一点心头痛,宋小钰便泪如雨下,悲戚间不时絮叨孩子的事。
“好了,好了,悲极伤心,不宜养身。这孩子或许与我天家无缘,强求不得;眼下人安好便是,以后有的是机会。”
靖德帝轻轻一抚宋小钰脸庞,笑如月朗,说得鼓舞人心。可传进我耳里,心里却清楚,宋小钰这辈子怕是没再怀龙嗣的机会了。
“这位姑娘是--”
蓦地,靖德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虽不知是何等表情,但我却表现地老成持重。
“她,她--”结巴了片刻,宋小钰不安地回应到:“这是臣妾家中的小妹,一年前从大历来,一直寄居在祖父家中;此番祖父得知臣妾小产,特让她进宫一叙解解闷。还愣着干嘛,快拜见皇上。”
“民女李淳元,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淳,淳元?”
忽然,内殿中响起句温柔似水的颤声,只感觉阵微风拂过,一只有力的大手就握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地上扶起来。
起身间,能感觉一热一寒两道目光落在我身上,诡异的很。
靖德帝一见青纱遮面的我,下意识间,情不自禁地伸手来摘我的面纱。
而我连忙一步小退,避开了这尴尬的接触。
“你?!”
对我行为间的拂逆,靖德帝手僵在空中,不知如何开口。
曾想过无数遍,如何圆满这场故人他乡再逢的场景;而我明白,有些事情得掌握度,过了就是造作。
“曜哥哥,别来无恙?”
说着,我便径直解下青纱,露出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