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天耀四十二年,初春。
一场连夜大雪,收止了肆虐转为淅沥,深深宫墙边,一株老梅浸润在寒风中,残梅枯蕊凋落一地。
此时,阵阵婴儿的哭啼声,划破了这冷宫上方盘踞已久的死寂。
“生了,生了,娘娘生了!”
产后力竭虚脱的我,还顾不上喘两口气,便见稳婆大红襁褓布裹上孩子,边嚷边朝屋外冲。
“你,你,你回来!”
不祥预感如泰山压顶,我使出吃奶的劲儿从榻上翻爬起来,不料跌了个头破血流。
孩子!
或许是护犊心切,我再次爬起身,跌跌撞撞冲出冷月轩,只见道道黑影从眼前飘过,一记闷棍就重击在我颤颤双腿间!
痛嚎惊天,眼冒金星的我重摔在地,污血混着雪染了我一脸狼狈,冰冷刺骨。
“太子尊驾面前,岂容你这罪妇造次!”
被制压在刑棍下喘息了大半天,我颤颤微微地撑起头;昏花的视线中,无数重影反复涤荡交合,渐渐凝成了个固定的人形。
顾家礼!!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老贼害我家破人亡,生不如死;一时急火攻心,不顾身首异处的我破口大骂到:“顾老贼,你蛊惑圣心,残害忠良,将来定不得好死!”
“死到临头,还满口挑唆。”
哼哼冷笑,顾家礼未多搭理我的咒骂,径直禀报到在旁闭目养神多时的清俊男子。
“殿下,乱党李书云之女李淳元,身为东宫内妇,不感念殿下庇护之恩,洁身自好,反与护卫私通,暗结珠胎,做出有辱天家颜面的丑事。老臣敢问殿下,如何发落这罪妇?!”
“你信口雌黄!”
心潮愤懑间,我的目光一滞,落在了软凳上静坐的男子身上。
容舒玄,大历东宫太子殿下,我李淳元的夫婿,如今只是在人前露出个冷冷侧颜,形同路人。
心中虽有千般愤怨,可看着被掌控在顾老贼手中的幼儿,我终还是抱有一线希望软声问上容舒玄。
“殿下,你也信这老贼的话?”
“桩桩件件始末清晰,事实确凿,吾如何不信?”
眼帘一开,容舒玄缓缓转过头时,我在他眼睛中看到的不是宽容,而是决绝。
“你既无情在先,此时休要怨本殿无义在后。”
这话如冰水当头浇下,我心中最后一丝期盼,灭了。
短短十九个春秋,曾经什么山盟海誓,什么厮守终生,不过是他这高高在上太子殿下,许给那懵懂无知李淳元的幻梦;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容舒玄心中最爱的,始终还是乾坤殿上的那把龙椅!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李家世代忠良,曾出过三代帝师,两位辅相,忠心可昭日月;但终还是败在奸佞小人之手,蒙上不白之冤!”
高昂着头,披头散发的我狂笑阵阵,悔泪成霜。
“从东宫脱下凤服,踏入冷月轩的一刻起,我李淳元就没想过再活着走出去。可稚子无辜,望太子殿下念在我李家昔日辅佐的情份上,放这孩子一条生路!”
“放?”
不等座上容舒玄开口,顾家礼插进话来。
“来路不明的野种,留着,只会招来天下万民耻笑。老臣知道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但毕竟牵涉到天家颜面,恐怕这孩子殿下留不得。”
“可他只是个刚出世的孩子!”
要我李淳元的命,我绝对不会跟这老贼示弱半分,可这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何舍得让他跟着遭罪!!
“容舒玄,虎毒尚且不食子,我求你,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孩子是无辜的!!”
绞在刑棍下的我被无情地杖打着,可我还是咬牙挺住,一寸一寸地朝前挪,朝前爬,汩汩泪水如泉涌,试图打动座上人一丝冷心。
“太子殿下,除恶务尽,不可留下祸根。”
面对我的乞求,顾家礼仍在旁煽风点火,阴诡而笑。
“殿下,您是大历的太子,将来的君王。皇嗣,以后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会有的,万不能为了个孽种而心软。”
“溺死。”
半响央求,忽然容舒玄口中冒出这么个冷调,我顿时怔在原地,像被推进了个无底深渊中,任那刑棍如何杖责自己,都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此时,得了顾家礼示意的随从,面色一沉,抱起孩子就朝不远处的青铜龙鼎走去。
“不,不!!还我孩子,我的孩子!!”
听着孩子清亮的啼哭声,我如遭雷劈般,在刑棍下死命挣扎,可却撼动不得半分。
而那随从立在鼎边,单手将孩子悬在鼎口,稍作凝视,手便松开向鼎内沉去!
孩子沉入鼎中那一刻,水溅声炸起而哭声不再,忽然有种天塌地陷之感袭来,我倏地软瘫在地上。
空洞的双眼中,仅留下的是容舒玄转身背弃间,那决绝的背影;只觉得身子在不停地下坠,下坠,无休无止。
像死尸般被拖入冷月轩,我被人一撩,仰躺在冰冷的地上,满眼绝望。
侍女春燕哭喊着扑上前来护住我,可此时,除了绵弱的呼吸和滚烫的泪外,我没有更多生而为人的知觉。
“罪妇李氏,得天之恩,不思德恪,下行不洁,有负皇恩。现赐白绫三尺,罪身洗瑕,以彰正德......”
黄绢一合,那笑得阴诡的宫人取来白绫,说到:“倒是个忠心丫头,可惜跟错了主子,下辈子可要长点心。来人,先送她上路。”
宫人话毕,旁边一护卫上前,从腰间抽出条黑绸,冷不丁地就套在春燕脖子间。
“娘娘,娘娘救我!!”
像只受惊的小鹿,春燕双手乱抓,双脚乱蹬,惊泪如泉涌;可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敌得过一个壮实男子?脖子间缎带越收越紧,气息也渐渐由有至无。
片刻功夫,春燕青筋暴突的小手一垂,没了气息。
“李氏,眼下时辰正好,赶紧上路吧。兴许你们主仆俩,还有你那死鬼儿子,能在黄泉路上做个伴。”
死亡的阴影瞬时罩在我头上,可我早已神魂已失,唯有满眼绝望在帘。
与其在这冷宫中生不如死的苟延残喘,还不如一死了之。
闭上眼,我认命了。
只盼着死后能化做厉鬼,将负我害我全家之人,一一手刃尽!!
雪白的绫绸在眼前徐徐一落,忽然被狠力一收,就勒在我脖子间。
哀莫大于心死,我欣然的闭上眼睛,流尽最后一道心中血泪,渐渐被带入个无尽黑暗深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