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年的二月除夕夜，加拿大多伦多下着大雪。街道屋顶，到处覆盖着晶莹的白色绵厚绒毯，天地间一片粉妆素裹。

江云溪双手握铲，麻利地铲移自家门前的积雪，很快将车库外铲出一条湿漉漉的道路。

“云溪，回屋里来，帮手把酒柜的酒和杯搬出来。”听见屋内的江母喊话，他转头大声回应，然后脱掉手套，连同铁铲一同放置回车库中。

刚进屋内，耳旁就传来江母不停的提示音：“哎，湿鞋脱在边上小地毯上。。。。。。你先歇会喝口热茶再拿东西，小心感冒。。。。。。哎儿子啊，你洗手了吗？。。。。。。”

“妈，你别急嘛，我一样一样来。”江云溪好脾气地轻声回应妈妈。

“你儿子都三十出头的人了，常年在外自力更生独立自主，回到家你还拿他当小孩对待。”正坐在客厅宽大沙发上看书喝茶的江父也笑呵呵地打断江母。

“唉！你以为我愿意啊？他一年才回来几天？我都快忘记了他长大后的样子，记忆里都是他小时候的乖巧可爱，哼，去年过年就没回来，好意思说要陪女朋友一起旅游去了。还算有良心，今年记得回来探望我们两位空巢老人！”江母正在厨房忙活，一边抱怨一边擀饺子皮。

“呵呵，瞧你妈说得多么夸张和委屈，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爱向晚辈抱怨当撒娇，儿子，你不用当真。”

江父摘下老花眼镜，合上手中书本，把面前紫砂壶内的茶倒进公道杯，给自己和儿子分别斟上一杯道：“来，歇会，陪老爸喝口茶。”

江云溪顺从地在父亲对面坐下，一口浓茶下喉，顿时感觉整个人从丹田升起暖意。眼前穿着浅灰毛衣的父亲在热茶烟雾中显得更加温润如玉。

江父年轻时长得很是英俊，让初见的人总要猜测他不是位大学教授就是个艺术家，实际他是小有成就的儒商。倒是江母，年青的时候可是地方台的舞蹈演员、台柱子。移民后江母全心全意做起了家庭主妇，从前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如今包起饺子来是又快又好。

如今江父因健康状况不佳已然退休，有的是时间把年轻时没时间操练的书法、篆刻爱好一一拾起。虽然衣食富裕，丈夫也不整日奔忙了，但江母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反倒感到更加寂寞起来。江云溪常说自己家是“慈父虎妈”，实际上妈妈最享福，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得包容忍让，还得时不时哄着她。

江父用心地呷了口茶，眯眼和煦地对儿子说：“嗯，好茶！滋味厚回甘甜，你女朋友有眼光，很懂挑茶！你什么时候带她回家来跟我们见见面啊？”

江云溪朝父亲无奈地笑了笑，知道他故意提起这茬是为了帮他打开攻坚的缺口。

之前确实因为黄灿和自己的节假日都优先安排了别的事，所以迟迟未能安排回家的远程拜望。春节这趟之前，妈妈老打电话催他订机票，他既迟迟不动手订票，又无法开口提出带黄灿回家。从他欲言又止的目光中，聪慧的黄灿大概猜出其中一二，主动帮他在携程上订了张单人往返。

此刻，一想到黄灿正独自一人在广州过春节，他心里便充满了愧疚和不安。他对她说过的，此生再也不会让她孤单。

说到底，这种情况得怪他自己，是自己没有将关系早早处理好。

都说婆媳之间存在天然的妒嫉心态作梗，没想到轮到自己头上也会面临同样的难题。因为某些连他都搞不明白的原因，妈妈对从未见面的儿子女友似乎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当他在电话里向妈妈提出要带黄灿回家过年见家长时，妈妈竟然委婉地表示拒绝和排斥。

在没有完全说服母亲、理顺关系之前，他不想贸贸然带黄灿回家，以免出现不愉快的场面。担心开头没起好，往后扭转局势就难了。

江云溪只得回答父亲：“灿灿是个事业心强的女孩，有时候连节假日也不得空。喏，送给您的茶具茶叶和给妈妈的礼物，都是她精挑细选，提前很久准备好的。她还特地嘱咐我代她向你们二老问好！”

“好孩子，有心了，替我和你妈妈谢谢她。”江父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我看呀，女孩子事业心太强未必是好事。虽然说现在不时兴男主外女主内，讲究什么平权，但女人相夫教子的职责总是不会变的。依我看，娶老婆最好的职业就是教师和护士。哎，就像你王叔家的新媳妇一样。”江母虽然手上在忙，耳朵可没闲着，这会儿就搭话道。

她从厨房端出一盘菜，对两父子吩咐道：“来来来，帮忙摆台，开饭了。”

江云溪和父亲起身，在餐厅开始摆放碗碟。

江父接着江母的话反驳：“娶妻娶贤，娶的是情投意合志趣相携，跟教师职业有多大关系？难道还图老了不能动了，家里有个现成护士伺候啊？你这个说法听上去未免有些精致的利己主义之嫌。”

“呸呸呸，什么老了不能动？大过年的别说不吉利的话。”江母因为老伴身体差最怕听见这种话，忙瞪眼制止道。

“妈，爸爸说得对呀，您也不是教师或护士嘛，不照样夫好子孝？当年老爸要是有这样的歪理，而不是因为情投意合，怎么会选你呀？”

“没大没小，胡说八道！”江母手上抓了把筷子，伸长了在儿子的胳膊上作势轻轻敲了几下，脸上表情倒是忍俊不禁。

江母又一边来往厨房端盘传菜一边说道：“职业倒是其次，我也不是为这个反对。你这个年纪早该谈婚论嫁，妈也着急抱孙，晚年生活还多些含饴弄孙的乐趣不是？”

“那你是为什么？”父子俩异口同声问道。

“这其一，自从你之前跟我介绍了黄灿的家世，我这心里就总感觉不舒服。当然我们家不图女孩家世，清白就好。但她从小就是单亲家庭长大，现在更是长久独自生活。单亲家庭长大的小孩，从小缺乏家人关爱，那性格多多少少都会存在某方面缺陷的呀！”

“妈！怎么能这么说？太武断了。您又不了解她！她的性格很健全，不但没问题，反而比一般人通透成熟，还通情达理得多。”

江云溪说着不免暗悔自己对妈妈太过实诚，原本是希望介绍得越清楚，越好增进双方的了解和体谅，看来好心办坏事。

“我这是武断？我这讲的是大概率事件好吗？”江母被儿子突如其来的强烈反应吓了一跳，心里很不舒服，马上提高了嗓门：“那是你们还在恋爱期，现在不表现出来，不代表以后不暴露。很多心理缺陷是隐性的好吧？比如说，缺爱的人就会容易缺乏安全感，自我保护意识特别强，甚至有可能价值观也存在不程度的扭曲。结婚以后，可能会由于一点摩擦就反应过激，而且绝对不承认自己的过错。有孩子以后，也可能会有意无意地向孩子传递不太积极的思想。依我看，这个黄灿明显就是不太重视家庭氛围，个性好强的女孩子嘛！”

“她哪里不重视家庭氛围？以往都是我想和她相处才少回家几次，她都劝着我的。”

“小溪”，江父眼见两母子杠上，马上向儿子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转头对江母耐心说道：“话不能这么说。单亲家庭的孩子也可以从父母身上汲取到爱的养分，形成良好的性格。总好过那些父母感情不好，却以孩子为藉口不离婚，彼此煎熬维持婚姻，不停争吵打闹环境中长大的所谓‘健全’家庭的孩子。再者说单亲家庭成长的孩子，经历过小时候的苦难，成年以后反而可能会更重视家庭、更重视亲情。”

“吃饭吃饭。”江母沉着脸不反驳丈夫，张罗好一桌子的菜示意父子坐下。

这实在不是个愉快的话题，太不适合除夕夜。但江云溪没想到母亲居然对黄灿存有如此偏见，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它扭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