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生家,是耕读之家。
莫说其父干瘪羸弱,大字不识,只会种地,他的爷爷,他的祖爷可都是念过书的,他家几十亩的家财,都是其老辈挣下来的,经了他父,本以为他家要衰落了,不想到了他,其祖上精明强悍又凸显出来了,且更胜于其前辈。
孙生边耕边读,两年后,通过科举,做了孝廉。
但孙孝廉,还时不时地喜欢亲自上的田地去耕耘。
世人说他孙孝廉能文能武,文能做出锦绣文章,武呢,哈!因其毕竟未练过武,纵偶然耍耍剑,也是个玩票性质,但在种地上,却是地地道道的好把式,遂以他种地的种种能耐来夸赞他,不过是见其家又要发达,势利的人们对他奉承罢了。
但要说孙孝廉,确也不凡,他仪表堂堂,潇洒倜傥,要不,焉能赢得城里鸿儒子先生的青睐呢,那鸿儒子先生时时重看他,鸿儒子先生又为他保媒,让他攀上了城里最显赫的大户。
可以说,孙孝廉基本算是这冯家庄最有成就的男子啦,孙孝廉也基本是这村里最规稳持重的男子啦,因孙孝廉毕竟不是一般庄户人家的种地汉吗,同时还是一高尚的读书人。
也亏了他房里的娘子对他好个照应,他出得家门,轩轩昂昂走进学堂是文质彬彬、潇潇洒洒的风流学子,而他入得田地,则又成了结结实实、能播能收的种地汉子了,却是比个一般的种地汉子要精练一些,要干净一些,也要体面一些。
后世里说“优秀的男子是优秀的女人精心打造出来的”,看来是不无道理的。
那孙孝廉的娘子本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对各项规矩与体面,自然都讲究些,如此,修饰、打造孝廉自然不在话下,比如,这一年,秋闱应试,其娘子仅让他脱了布鞋,而换作油靴,还是那样的装束,还是他那样的头脸,他却立马翩翩得仿佛又年轻了几岁,他也不由的得意畅兴,跟着便是自信满满,在那堂上口若生莲,出口成章,言惊四座。
看着孙孝廉是极其潇洒倜傥的,但孙孝廉却最不喜大庭广众之下,男人与妇人的拉拉扯扯了,哪怕是夫妻也不行。
孝廉娘子因时时看顾自家汉子,有时看着孝廉身上哪儿不规矩了,则想伸出手,以给他整理整理,每到此时,那孝廉便将脸一板,两眼一瞪,其娘子便不敢作声了,也不敢出手了。
其娘子说,他提起了裤子,即不认人。
其实,别看孙家娘子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却极喜随丈夫下田劳作的,但迫于丈夫过于在意其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形象,两人从不厮跟,往往,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恨不隔上半里。
再说得狠一些吧,且莫要说孙孝廉夫妇上田不厮跟了,纵两人任何时候出的家门走街串巷,甚至在家里,只要是出了他的厢房,其娘子要跟着他,也至少得跟他相距两丈。
对此,其娘子仍那句话,他提起了裤子,即不认人了。
其娘子想不通,同样的他,在他们两个人房子里,怎恁个多情作致呢,可不将人歪缠死了,而说起个肉儿、亲儿的甜言蜜语来,恨不能将人腻死,但一旦不如他的意,他也恨不能将人噎死。
两年前,孙家娘子依父命从城里嫁给了乡下的他,她自己也未料得,乡下的他,竟能有着城里人也比不上的机敏、干净、文雅与体面,她连带着也就喜欢上了他乡下人的勤劳与质朴了,在她眼里,与他相比,她只嫌得城里男子的浮浪和花里胡哨。
其实,孙家娘子也是个极有能耐的。
她瓜子脸,柳眉杏目,樱唇檀口,艳若桃李,却冷如冰霜。
孙孝廉至今想不通,在他面前能谈笑风生而又千娇百媚的娘子,何以在别人眼中,总是冷冰冰、不通人性、甚至半吊子的形象呢。
他不是不喜欢其娘子,甚至于有时还离不得其娘子,只是不喜欢人如此议论其娘子。
不过其娘子,也够不同寻常的,也由不得人议论。
首先,她来自城里的好户,雍雍容容,即使上田地里,也穿得跟作客似的。
其次,她在家里家外,除她夫婿外,和所有的人均没第二句话,即使对她自己亲生的儿女,也没特别的热和,她似不太喜欢儿女,一律交给其婆婆代管,但她却也不见得是图轻闲,每日里,她早起晚睡,做饭洗衣,收拾庭院,侍弄牲口,另,不串门,不与人说长道短,还上田,这才是最难得的,难为她曾是城里好户人家的小姐,却从不娇气,那不,大雪天,他将个老的,少的都撵到时屋里,她一个人在外扫雪,盖东西,收拾忙碌,也没得任何大呼小叫的张致。
另,她的东西不主贵,一方面谁要,都舍得给,另一方面,却又仿佛是动不的,呵呵!这叫怎个说呢?比如,她自己的脸盆,一日,她婆婆在里面洗了手,她则将那盆扔了,不要了,另,她初来时,邻家有一女子见她一天一身打扮,显得特有衣服穿,一日里因上城里有勾当,遂想借她的衣服穿,她倒没的小气,打开柜子让人家挑,可人家还了后,她当面没说什么,人走后,即将那衣服也扔了,这事让那邻人知道了,邻人好不的气恼,说,怎穿了你的衣服,给你弄脏啦?呃!你就那么多的了不得,就那么得看不起人,你早是不乐意借,明说呗。对此,她只哈哈一笑,连辩也没的辩,却是从此,再没人动她的东西。
还有一个,则是怨他了,那不当初他们制气吗,他想效仿“负荆请罪”吗,背一个枣树枝,让她打自己,结果未打成,又被其母撞见,其母恨不引得全村的人,都来劝解,如此全村的人都知得她面若桃花,心似毒蝎,她打老骂少,名声极其不好。对此,她照样,没任何辩解。
孙生见她整日里的沉默不语,别人也不敢随意理她,她又凶凶悍悍,他见着,没来由竟也觉她可嫌可憎。
孙生本认为,她当该自卑,没料,回到屋里,她竟气势得很,他怎个穿衣服,怎个与人说话,怎个念书,念什么样的书?仿佛自己甚个也不懂,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什么都需要对指点纠正,并对他颐指气使。
那孙生何等骄傲,不过先是因其娘家,还稍有些顾虑,之后,特别是已做了孝廉,哪还再怕她。
他说:“妇人,你好个厉害,男子汉在这村上也人五人六, 何以用你指手画脚。”
她嗤地笑了,道:“多大的眼界,不过井里的蛤蟆酱里的蛆,天下,三品,五品可不多的是,现对你,那三品,五品即不说了,你只先做个壮元,让人看看,才显你有能耐。”
听了,好不愤慨,两眼瞪着她,恨不吃了她。末了,孝廉悻悻道:“爷就这个本事,要不怎配得上你?你可千万别扒爷中的壮元,指不定中了壮元,你即该腾腾位置了。”说着就恼怒地摊开了书本,用起功来了。
却是他还没看得多少?妇人便又开始为他忙碌了,一会儿为他剔剔灯, 一会儿为他端来点水,一会儿给他披件衣裳,一会儿又给他拿来些点心。
他悻悻地抬起了头,她则嗔嗔地笑了。
天呢, 这妇人,真会作致,正在往手上摸花油呢,并嗔嗔地将手伸至他脸前,让他闻。
如此,这还怎个读书,这还怎个生气。
怪不,这妇人已生了两儿,却仍艳若桃李呢,而她整日个操劳,一双手也仍细嫩如春葱,她会保养吗,她毕竟不同于一般乡下的妇人,乡下的妇人,借了她衣穿,也是个东施效颦。
她涎涎地说:“学得怎样啊,我的爷,赌气是心不净的,心不净是学不成的?”
他说:“看来,我得先将个歪缠人的打跑,我才能心净。”
妇人羞赧,道:“那你来打啊!”
两人遂来得床上……
他说:“娘子啊,你怎一直气恁盛呢,你可知,你让堂堂五尺的为夫很难堪呢。”
她委婉地一笑,道“夫啊,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一人,你即是我的全部,你好,我才好,我的一切操劳,只为让你少些操劳,却是你老不解我的心。”
他说:“你恁好,却怎不顾得我的脸面, 人人都说我的娘子为人冷漠,不好亲近, 你让我何以堪?我家从未出过你这样的人。”
妇人不由即有了不悦,道:“我没的对哪个不住啊,对邻人也是,我的东西不小气,谁要都给,我在待公婆上,凡应尽到的,从不让他们拿住没做到的把柄。”
他立个将他打断:“即已做得恁好,为何人家还说你冷漠,整天板这脸,作给谁看?”
这一番话,好不让妇人吃惊,妇人也好不地恼,却硬是压了自己,然后竭力让自己平静,道:“原来,还在追究我这脸,哦!我天生即这脸,你认识我时,也是这脸,这脸也并没向你笑,却是你那时爱我,不认为我这脸板,现不爱我的人,自认为我脸板,我虽对人冷漠,但自认,我没亏任何人,我不亏人,我即不愧心,不愧心,即不在乎,他如何评价我脸。”
孙生悻悻道:“真个有自己的理,真个任性,如此,才人人都是不待见?”
孙生起身,又看他的书去。
妇人则继续苦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