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南宫忽然色变,修颜涾能感受到一股明显的寒意由脚底入侵遍布全身。
他不为所动,依旧温言道:“在其位谋其政,我既为长安卫,便应尽知长安事。”
南宫冷言道:“倒是不知你是如此尽责之人。”
修颜涾道:“身在张丞相门下,便不得不尽责。”
南宫道:“长安卫何时归丞相府管了。”
修颜涾道:“从你们奉命回京时,长安卫就由丞相府接管。特殊时刻,只当上下一心。”
南宫道:“你所说的特殊时刻,和我所知的特殊时刻,好像指的不是一件事。”
修颜涾无奈笑道:“大周的年轻人里,我好像总是最笨的一个。”
南宫道:“最笨一定算不上,却的确是最爱装傻的一个。”
修颜涾道:“走吧,边走边说,我知道你这几日任务不轻,抵御战神一刀的重任竟全落在你一人身上了。”
南宫真听了修颜涾的话,继续向城南走去:“你似乎透露的太多,并不像你一贯爱用的粗劣藏拙伎俩。”
修颜涾道:“你都说了粗劣,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南宫道:“对于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修颜涾道:“可能比你还多点。”
南宫不解道:“哦?”
修颜涾道:“你所知的,不过是你所经历的。可是有很多与你有关的事,你并不一定会知道。至少,我得到的命令,是不能与你知晓。”
南宫道:“张叙丰的命令?”
修颜涾道:“神农的命令。”
南宫道:“自己的天下不管,倒管起私人闲事来了。”
修颜涾道:“你的事也算是政事。”
南宫自嘲道:“我的事世人皆知,唯独我自己不可知。”
修颜涾道:“你说错了,而且错了两点。”
南宫道:“哪两点。”
修颜涾道:“第一,并非世人皆知,目前来说,除了知你身世的朝中老臣,再也就我一人。”
南宫不解道:“为何会是你。”
修颜涾道:“这个问题,和你听完第二点会提出的问题,是同一个答案。”
南宫道:“所以这个第二点是什么。”
修颜涾笑道:“你倒是有颗好耐心。”
南宫道:“快没有了。”
修颜涾道:“好好好,你说错的第二点在于,并非唯独你自己不知道,因为我马上要告诉你。”
南宫道:“我想问‘为何你要告诉我’,可是你既然说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和‘为何会是你’是同一个答案,那我便不问了。而且我对自己的身世,也并没有那么感兴趣。”
修颜涾道:“不想知道了?”
南宫道:“我从来不是好奇之人。”
修颜涾道:“不曾想过找你的亲生父亲?”
南宫道:“白离尧是个好父亲。”
修颜涾道:“即使你的亲生父亲就在你眼前?”
南宫侧头回望修颜涾,面无表情道:“你在占我便宜?”
修颜涾哈哈哈大笑:“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两人便不再提南宫之事,南宫也不再问修颜涾为何会知道自己隐秘,毕竟连自己身世都已知晓的人,明白自己身负奇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于是他们一路闲谈了些军中趣闻,虽然大多是修颜涾的自言自语,也算顺利来到城南。
待二人上城头巡视一圈,南宫便要穿过长安中轴线,向北而去。
修颜涾不解道:“这便结束了?”
南宫边走边四处张望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修颜涾道:“也不过是一知半解。”
南宫扭头仔细看着他,半晌才道:“这次倒不是在装傻了。”
修颜涾道:“愿闻其详。”
南宫却道:“不想告诉你。”
修颜涾忽然停步不前,南宫也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待到转眼即逝的两步距离,修颜涾忽然拔出腰间配刀,以其成名绝技“拔刀式”全力从后方向着南宫脖颈砍去。
这一刀迅如闪电,却无声无息,便是连出鞘的啸音也比刀锋晚到几瞬,纵是百年前以品级论高下时期的人王高手,也无法在毫无防备之下躲开这一刀。
南宫仿佛完全不知身后动静,依旧信步前行,便是在踏到三步距离时,刀刃及其长发,却见一道金光由南宫体内迸发,竟是后发而先至,生生抵挡住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刀。
直到这时,才有风声席卷过南宫身侧,被金光一分为二,向前继续奔腾。却是那晚到了一刻的刀势。
南宫头也不回,继续前行,只是冷冷说道:“无聊。”
修颜涾却兴奋的跑上去,一把揽住南宫的肩膀伸出大拇指道:“厉害啊,难怪你能有百人破万骑的战绩,这份手段,纵然没有百人,你一个人也能破了万骑。”
又道:“还是说,那百人,本就是你安排去送死的?”
南宫终于停下脚步,并不推开修颜涾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眼神比之之前更加冰冷,一股寒气将昨夜尚未融化的积雪又凝实了几分。
修颜涾面带挑衅,对周围渐渐远离的人群恍若未觉,用一种十分惹人厌恶的表情与南宫对视。
片刻之后,寒气退去,南宫叹了一口气:“心机城府,我的确差你不止一筹。”
修颜涾却难得正色道:“你觉得,你我,再加上那条潜龙,比之张白二人的格局,如何。”
南宫道:“我不过一介武夫,不敢妄断朝政大局。”
修颜涾道:“以情谊为铆,仁义为钉打造的江山,终会因故人老去而崩塌,大周需要一个新局面。”
南宫道:“你能做的比张丞相好?”
修颜涾道:“无人能比张丞相做的好,但是我能比神农做的好,你信不信?”
南宫反问:“你自己信吗?”
修颜涾道:“我信。”
南宫道:“我不信。”
修颜涾道:“我做皇帝,会比没有皇帝更糟?”
南宫道:“神农是信仰。”
修颜涾道:“大周需要的是制度。”
南宫沉默,继续向北城走去,修颜涾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
直到二人走到那座巍峨的太极宫前,南宫才停下脚步,望向这座前朝留下的宏伟建筑,沉默不语。
修颜涾就这样站在他身边,顶着七月飞雪的诡异天气,低头沉思。
待到黄昏,雪尽后终于见得日头西斜,将二人的影子拉长如墨浸匹练,南宫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一百人,本是罪卒。十年时间,对人来说或许很长,对一个帝国,却太短。大周若是一个人,十年大周不过还是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婴孩。又逢刘三石造反,迦楼入侵,从没有时间去完善法度。
“所以我军中,便有许多,因前朝法制而入狱之人,妄图戴罪立功,重获新生。
“军中有位陈大哥,因糟糠之妻受人侮辱,前朝官员与商勾结,不仅将作奸之人无罪释放,还借口行贿将陈大哥关押。陈大哥五十岁的老父去衙门跪地哭了三日,求县令放过自己家儿子,却被一同关进大牢。留下陈大嫂一个人苦苦煎熬,后来又被奸商掳去几次,放出来时,已没了人样。
“若换了别人,或许以死明志才最是轻松,陈大嫂却坚持活了下来。不顾邻人唾骂讥讽,女子之躯干着耕作之事,自食米糠,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下的蛋全部送给狱卒,只求夫家爷俩在狱中少受皮肉之苦。
“邻人欺她孤苦,便是原来与陈大哥交好的弟兄,也在这个时候上门调戏糟蹋。娘家早已嫌她丢人,断绝往来。
“便是这样一个饱受折磨的女人,承受着所有人的恶意,坚持活了下来,就为了承诺自己当初嫁入陈家的诺言。
“陈家单传两代,她要为陈家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