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脑裂
易扬转过身子,以王鹤飞为中心,我们三个人品字型站着,许久无言。
易扬办案经验老到、为人处事常自以为是,但此刻他也只得开口说:“鹤飞依你看……”
“不好说,今天发生的都是很奇怪的事情,我从没遇见过。不过这个脚印,假如不是摔到下面的话……”王鹤飞停了停,缩回了伸在外面的手,向上面指了指。
易扬抽了一口冷气:“你是说,上面!”
芹安怡闻言一愣,饱满的胸口起伏不定,眼睛里却另有惶恐之外的情绪存在。
她情绪的变化始终逃不开我的眼睛,我仿佛感觉到什么,却立刻逃避一样地排开了那股不良情绪,我低声问王鹤飞:“上面?不就是署长办公室!”
“赶紧的,来几个人,把里面的头搬到冷藏室去拼一下。”易扬对十多步以外几个脸色铁青的下属喊着,又转过来带着询问的意思对王鹤飞说:“那,我们现在上去?”
芹安怡立刻接道:“嗯,快点吧。可别有什么意外。”
我吞了一口唾沫,我知道自己三个月来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不良情绪,甚至形成了病态人格,谎言并不可怕,它虽然是种心理负担,但并非我不可承受的重量;可怕的是某些你必须欺骗的对象,如芹安怡,在完善里克编制的神话时,我面对她总有强烈的无力感。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拔出枪,从眼角瞄见王鹤飞点了点头,便欲抢先一步,举枪走向楼梯。
身后芹安怡低声念了句:“戒急用忍。”
我从转角的仪容镜上看到她望了望王鹤飞腿上的伤,便要去扶他。王鹤飞却颇有深意地笑了笑,摆手说:“不碍事。”我心里一咯噔,她和王鹤飞之间有种我不明白的感觉,好像他们俩对彼此的了解比我对他们任何一个人的了解都要深刻些。芹安怡白了王鹤飞一眼,一把托住他的胳膊,快步跟在我身后。我眼角的余光还观察到,留下的几个警员互相用眼色推诿,都一反常态的不想进入女更衣室。
五楼的署长办公室外墙设有一扇巨大的窗户,用三面连在一起的玻璃隔开了走廊。窗户并不能打开,仅为美观作用,也隐喻着廉政,虽然谁都明白是否廉政并不是一面开放式的玻璃墙可以体现的,只是表了个态度,当官的信奉的就是态度决定一切,而他们的实际行动我在经过了飞机事件后有了相当充分的理解。
玻璃窗后面是一幅同样巨大的移动式百页帘,窗帘并没有合闭,在外面能清晰望通里面的情形。我松了一口气,署长姜鲲面带笑容,正和一位女警谈着什么。姜鲲年约三十五,看上去还略比实际年龄年轻,他正处于人生的颠峰期,一切都顺利得让人羡慕。就外貌来说,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本应是成熟女人的梦中情人,可惜我觉得这个人目含阴鸷,对下属神情甚为倨傲,以至我无法对其产生好感。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对他没有好印象,那又如何,在他眼里,我并不值几个钱,我甚至怀疑他已经从某些渠道了解那个由里克编制、我执行的神话谎言的一些内幕。
除王鹤飞以外,我们三人看到姜鲲无恙,互望一眼后,均把提着的心略放下来。我留意到王鹤飞的神情,他呆呆望着那位女警的背影,好像在辨认着什么。我顺他的目光望去,见到那女警乌黑的头发,并没有盘起来,仅是长长地垂在双肩上,却已经有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我猛然觉得这个背影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随即释然,都是署里的警员,这个人我也应该是认识的。又转头看看芹安怡,发现她的眼里点起了两盏小火,却用强自用一湾清水覆盖在上面。
姜鲲笑容未收,我忽然觉得这人笑起来如一节被刳开的木头,让人不舒服至极,我回忆起芹安怡刚才在楼下那个意味深长的神情,便更加不想再去看这个上司;我的脚已经开始后移,准备扶着王鹤飞回去四楼。
王鹤飞忽然开口问芹安怡:“你认得她么?”他问的声音如此之低,脸又俯得离芹安怡的脸如此之近,使得芹安怡的脸骤然红起来,她回答说:“我听不清楚,你刚说什么。”这情景让我心里无端臭骂起王鹤飞来,我低头不语,竟然发现另一个想法在心里泛滥起来:如果自己和这姑娘没缘分,让王鹤飞得了便宜也好,总好过白送一些有妇之夫。这个想法莫名其妙之极,我迫不及待地甩掉它。
王鹤飞又问了一次,芹安怡听清楚后透过玻璃仔细辨认,低声说:“不认识,不是署里的,署里的女警没人敢当值的时候散发披肩。姜署今天怎么视而不见。”这一次她已经来不及掩饰不快,我见到那莲角一样的嘴裙微微下陷,恼怒在她眼眸中一闪而过,我忽然一阵头疼,又拍拍自己的额头,偷看一眼王鹤飞,省起他早上说这姑娘不归你想的话,这句话现在回响在我耳边,提醒着我一些什么事情,如用锤子敲在一面破鼓处,直捣了进去,捣破了心、穿过了身体,直落在背后某处;我却不敢回头去品味,只草草将被她这表情蹈乱了的心思遮盖起来。
我看着王鹤飞,希望他可以放弃对那女警的注意,希望他可以早点离开五楼。我突然觉得自己和搁在姜鲲与芹安怡之间这块玻璃一样,在她眼中透明若无。可是她和我之间却又像是实实在在发生过一些事情,她对我笑,她和我一起在大将军榕里见证了那么诡异的事情,就算大将军榕中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可我们在星空咖啡厅里喝咖啡,一起在游乐场玩海盗船完了还一起吃了一顿饭,这总不是假的吧?突然大恼,自己在这个时候,发生这种残酷恐怖事情的尖峰时刻,为何每每想到的都是儿女私情?“可是,凭什么!”我握紧了拳,我未婚你未嫁,那个男人却已经是别人的男人了,要说不归谁想,那个男人才真正不归你想了。我在心里说,不知道说给谁听。
我认识的王鹤飞是一个拥有异于常人灵敏感觉的人,我相信这些奇特的第六感并非生与俱来,那是他对生活细节过目不忘的细致观察和经过严格训练的超强分析能力的正常反映;他极少和我一样无端萌生无谓的感触、他做事情时更未曾心不在渊;现在,他并没有如我希望的那样离开,而是甩开芹安怡扶着他的小手,推开署长室门,走了进去。
我不得不收拾情怀,不再将注意力放到身边的芹安怡身上,我隔着玻璃窗看到姜鲲有些难堪的站起来,他面对着突然闯入的王鹤飞正要发火,却又强压了压心火,表情颇为错综复杂,接着摆手对那位身材娇好的女警说:“不好意思,我的下属不懂礼貌。你稍等一下。”然后面对王鹤飞,双眼圆瞪正要开骂,见到易扬进去,便连他一起骂上:“易队,你怎么回事,没见到我有重要客人吗。”虽然我们之间有一扇窗,但他声音里的愤怒还是跃入我的耳朵。
我咬了咬牙,心想警署今天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作为一署之长不临场指挥也就算了;却还在这里与美貌女警品茶聊天,现在还对事故处理人员发火,你有哪一点对得起你肩上的花?我一摇头,偏偏眼角又闯进了那个女孩,芹安怡秋水一样的眼眸里起了雾,她呆呆地望着姜鲲。
我狠狠吸了一口气,有某些奇怪的情绪包围着我,絮乱得甚至让我忘记了自己应该干什么,芹安怡一登上五楼便没有看过我一眼,我没有因姜鲲感到屈辱,但芹安怡那一个个眼神却着实让我觉得好像受到伤害。我的舌头忽然舔到一股咸味,知道是自己太过用力咬破了嘴唇,我放下枪,低头对自己说:“你是个爷们,是个男人,快给我看看你的男人样。”
那位本该置身事外的女警刷一声站起来,引起我的注意。她转过身,行云流水般站到姜鲲身边,骤然间便烟视媚行,颠倒众生。
我愣了一下,这个女人好熟悉,却绝对不是署里的警员,我肯定在那里见过她,这张脸拥有不亚于芹安怡的美丽,她好象触动了我内心的某个角落,足有几秒钟后才猛醒过神来,仓惶望向王鹤飞,果然见他脸色灰白杵在那里。
看得出姜鲲在努力按下了自己的怒火,他的眼光在芹安怡脸上停留了一下,有些责怪的意思,又望向那位女警。易扬进门后并没有关上门,我听到姜鲲的声音传过来,他说:“颂小姐你们都知道吧,她最近的表演主题是制服,她有意让我介绍一位女警,揣摩真正警察的神情动作,我正想唤小怡来。”
我没有跟进去,也许是因为感到难堪,我不明白自己,只能再次望向王鹤飞,看到他受伤的腿在不规则的抖动,我知道那不是因为疼痛,他感到害怕吗?我已经从姜鲲的话里得知那个女人就是颂小娴,那个不久前还躺在王鹤飞工作台上的女人,我想走进去问问王鹤飞,又想立刻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我听到一个微弱的颤声梗在自己喉中,抖动却不肯吐出来;我的手指也开始颤动了,这一切都在提醒我,我已快要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王鹤飞心里的惊异肯定比我更甚,这个女人!穿着整齐制服,平底胶鞋,表情平静站在他面前的女人,竟然是不久前还躺在他工作室里的那具尸体,那个他已经亲手验过,确定死亡的颂小娴!
易扬和芹安怡当然知道颂小娴的事情,他们的脸色也显得煞白,易扬的眼光一转,脸色由白骤然转为潮红,那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还站在门外的我,隔着窗户举起枪,枪口正对着站在姜鲲身边的颂小娴。
我的眼睛虽然盯着颂小娴,但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却没有丝毫逃过我的观察,从大将军榕公园出来后,我知道自己拥有了某种不可思议的转变,虽然对比起耗子可以一跃数丈,比起何昌盛软骨功夫明显的飞跃,我这双眼睛获得的“漫射功能”好像仅仅是鸡肋,但此时此刻对我来说却尤为重要。
姜鲲也同时发现我的动作,他愣了一下后立刻举起双手在空中撺着,又踏前半步,遮在颂小娴身前,大有护花使者的意思,他愤然说:“喂,那个谁!你干什么,快把枪放下来。”
王鹤飞也定下了心神,也许他籍由我的动作,从玻璃的反光上观察到一些情况。他就近拉了拉易扬的手。易扬就不用说了,他是个老刑警知道在某些时刻里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拉着芹安怡和王鹤飞,稍稍退了一步,堵住门口。
我看着颂小娴,她也正笑眯眯地望向窗外的我,仿佛没有意识到她面对的这个男人手里还有一把乌黑的枪。这女人身材高挑,远望固然秀色可餐,近看更象一座晶莹的玉雕;只不过我眼前的情景中却有一个非常特殊之处,那是她的手,她左手微举,象是要抚弄长长秀发,然而那五支长约三四厘米泛着金属一样光芒的尖锐指甲,离姜鲲颈部的大动脉仅不到五公分。
王鹤飞当然看到她的手,我知道他会立刻联想到停尸房中那些破碎的尸体。我急喘几口气,努力恢复冷静,我已经把握到目前的情势:我们最应该顾及的是姜鲲的安全,至于颂小娴是何等诡异,暂时是顾不上了。事实上,我之所以举起枪,要保护的绝对不是姜鲲,而是站在他对面的芹安怡,她是高高在上的圣女,我就是她的帕拉丁。
王鹤飞说:“我们先出去,等署长和客人商谈完了,我们再汇报。”我听到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舒缓,知道他和我有了共识——先把芹安怡弄出房子再说。
怎耐姜鲲不领这情,他吼道:“出什么出,扯蛋!那门口的谁,你给我滚进来。”他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头上也因激动冒出细小的汗珠。
我把署长的情绪当成耳边风,开玩笑,如果让你身后的那几根指甲割开你的大动脉,你还有什么情绪?我将注意力集中到颂小娴身上,也不再留心芹安怡,我必须如此,才能争取在颂小娴有所动作以前击毙她。我却没有考虑到,这个娘们是否还可以被击毙,她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王鹤飞却闪到一旁,他大声说:“循子。磨叽什么。门都开着。别举着枪了。署长记得你的名字。”
我眉头一皱,王鹤飞知道我的名字,姜鲲按理也不会忘记我是谁,毕竟我是媒体大力宣传,总统又接见过的“大英雄”,我立刻,王鹤飞传达的是一句暗语,他故意叫我循子,那不是我的名字,这句话是一句很普通的暗语,第一句话的第一个字,第二句话的第二个字,第三句话的第三个字和第四句话的第四个字,组合起来就是——寻机开枪。最后那句话要表达的是,姜鲲已经意识到情况了。他会配合我们的行动的,可我他妈的该行动什么?进去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射杀了颂小娴?我挪到门里面,挡在芹安怡的身前,枪口依然指着颂小娴。
芹安怡却一错步,闪到我身边,她柔软的肩部靠着我举枪的右手上臂,微微颤抖。我强忍着不去看她,心中却一直下沉。
姜鲲激动得脸部变形,他又小跨了一步,对易扬大吼一声:“叫他把枪放下!”他伸出去的右手举到高处,所有人都清楚,假如我站得离他够近,脸上难免挨一巴掌。
易扬眉头一竖,半踏前去,一手象要截住姜鲲,另一手作势要让我把枪放下。
芹安怡也许这时候才发现颂小娴那几根锐利指甲的指向,虽然她不明白这些指甲是什么物质,但她绝对可以感觉到它们足以让人受伤甚至死亡的攻击力。她忽然把左手搭在我持枪的右手上,有一个向下按的力使我枪口的指向由颂小娴的眉心移到她的腹部,芹安怡凑近我的耳边,用很低的声音说:“注意她的手。”我的心骤然揉成一团,心中大呼: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让她伤害他的,如果现场一定有一个人需要受伤害,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自己,你放心!
易扬没有截住姜鲲,姜鲲充满愤怒的手看似快要打到我脸上,却中途转向,拍向我持枪的右手,这个动作看起来很自然,本应扇我一巴掌却因为距离的缘故,改为企图拍掉我举枪的手。
我丝毫不为所动,连眼睛也没有眨动,我的眼我的心我的枪坚定地锁住颂小娴,我在心里答应她了,我会保住姜鲲的命,哪怕代价是自己受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