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心若浊河
我回过头问王鹤飞:“嘿!你有没有什么信仰,可以让你汲取智慧和勇气以对抗生活的信仰?”
王鹤飞抬起头,他紧锁的眉头忽然舒展开了:“当然,谁可以没有信仰?我的信仰是上帝。我的上帝。”
“你是指耶和华还是某个女人?”我忽然想确认一下王鹤飞的上帝是不是我所知道的上帝。
王鹤飞瞪了我一眼,“他带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给他们以救赎,我不是以色列人。我的上帝是宇宙之初的那个创世力量。我的信仰过程是去求索,而不是听从。我的信仰目标不是某一个人。”
我耸耸肩说:“当然,完美的上帝。”而后转身走向转角,嘴里却低声说:“粗犷型的科学家信仰,难以想象。”
“嘿!我说,我的生活没有什么需要去对抗的地方,除了这里。”身后传来王鹤飞的声音。
那个进来传达张廉死讯的警员在我停下脚步时乘机越过我,他和我一样都想快点逃离这个恶心的地方。
我举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摇了摇,算是对王鹤飞做了回答。突然眼前一黑,还没完全迈过转角的警员被什么人撞到我怀里,我的反应极快,横着将他推出去,那人被我推到一小堆还没整理好的碎尸上,大叫起来。
扑进来的那人也有着很好的身体柔韧性,她的腰肢有一个动作,使得她没有应我挥臂的动作而倒退,却也被撞得坐在电闸下的地上,她头上不远处就是一小节破碎的肠子,嘲笑般微微颤动着;悬挂着;饴然自得地炫耀着脱离了主体的自由。
“安怡,什么事,这慌慌张张的。”易扬见到来的人是芹安怡,腾起来的火气倒消了一大半,说话也轻柔许多。
芹安怡是西区警署之花,自她到西区警署以来,整个警署不管是已婚或未婚的男性物体,都会在经过四楼刑事科时向里面瞄上几眼,连累至四楼的厕所宾客盈门。早先王鹤飞调侃我,说的就是这姑娘。而我却知道,如果在大将军榕里发生的一切不是做梦的话,我曾那么实在的拥抱过她,曾在某一个时间结点上以精神的形态拥有过她,而且假设我在飞机上做的那个五百年长梦是确有其事的话——我欠了她九十九世的情缘。当然我明白,那都是一些梦,一些和现实距离十万八千里的梦,狗屎的臆想所导致的梦。
芹安怡长得极为漂亮,外貌几乎无可挑剔,象极了青春版的中国明星高园园。我回到南京以后和她接触不多,感觉她好象随时处于工作状态中,说话、行动均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这样的姑娘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且,不知是否错觉,我偶尔也觉得她好象对我也有那么一点意思,全警署的人让她有那么一点意思的也就我一个人,就这点微小得需拿放大镜才看得出来的意思,就足以让我自豪、且让署里的男性们羡慕不已。她曾问我失踪的这一年里那些经历,我也向她说了慌,和对公众说谎不同的是,对她所说的话,我没有一丝的迫不得已,没有一丝的勉强,我是刻意的在欺骗她,刻意的想让她觉得我确实是那位拯救了整架飞机的大英雄。
我的努力有用吗?王鹤飞却告诉我——没戏。他知道那点意思有多大,我告诉他我和芹安怡吃过一顿饭,我觉得王鹤飞知道些什么,他暗示我芹安怡只不过是借我抵挡一下狂蜂浪蝶,她真正喜欢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是谁王鹤飞却不告诉我。
我有点情绪低落,反应迟钝地看着地上的芹安怡,一时却没意识到要过去扶她。她脸色刹白,大口喘着气,坐在地上,显然受到惊吓。
王鹤飞横跨了一步,挡在芹安怡身前,不让她继续看到那些碎尸,但他的动作显然没有效果,芹安怡的眼睛就没注意过那些尸体。
我吐出一口气,终于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按了按她的肩部,见到这张使自己如痴如醉的面容因恐惧而失去血色,我不由得一阵心疼,我把手伸到她背后,想象自己是她的情人或者她的兄弟,想那样轻柔地抚一下她的背部,安慰她的情绪,但手指还未触及她的灰色警服,她已经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把我推得坐在地上。
芹安怡的父亲芹安国是本署一位著名的老刑警,他和原来的刑警队长李扬威对着干了一辈子,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好像就没有一个固定的位置,也许因为积伤,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在我消失的那一年里他不幸去世了,而李扬威却上调到了首都,由易扬接任了他的位置。几乎所有认识芹安国的人都认为他是一名坚强,冷静而且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芹安怡也没有给她父亲丢脸,音波的扩散好象也把她恐惧释放出来,只一会的工夫,她已经可以完整的表达一句话。只不过谁都不曾料想到她说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头,女更衣室内有很多头。”芹安怡说。
9:40分——
“头!”几个男人不约而同闷哼了一声,我头皮发麻的和王鹤飞碰了碰眼神,虽然没多说一个字,却都触摸到彼此那凌乱的心情。
易扬望了望芹安怡,望了望王鹤飞,然后示意助手继续整理这个房间,又挥了挥手说:“小王和阿君跟我去,小芹你就呆这,哦不!你千万别呆这了,还是去休息一下吧。”
芹安怡爬起来,她摇了摇头,说:“我带你们去。”话音未落转身就走。
我站起来正要拉住她,已经被王鹤飞阻止,“阿君,由她,她的承受力远远超乎你的想象。”他又走到我身边,也许是看到我眼睛里的关切,他咬了咬牙,在我耳边低声书说:“君,这姑娘的心思很深,你……算了,走吧。”
我侧开脑袋,感觉到略微不快,却不能反驳什么,只得强笑一声说:“你想说什么呀,我都被你搞糊涂了。你瞧见啦,我未来的女友多棒啊!”我举起大母指,“比那些男人强多了。”王鹤飞叹了一口气,提腿也走出门口,我走到他左侧,搭着他,几个人向女更衣室走去。
站在门外负责清场两个警员的对话钻到我耳朵里:“署里这地本是片澙地,上世纪大洪灾的时候,死人都在这挖坑埋掉,据说建房子时翻出不少骸骨,都没人敢住进来,后来廉价卖掉,你说怎么着,住进来的人呀,有一半升官发财了。”另一人说:“那不挺好,那另一半人呢?”“另一半人家破人亡了呗!人们都说这块地邪,最后**买了下来设置了警署,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大事发生,没想到应了今日。”
我本来已经放慢了脚步,耳边还响着张廉说得那“鬼”字,等听到他们说有一半人升官发财一半人家破人亡时,不由得微微裂开嘴角,心想,这不废话吗?哪一栋房子不是一部分人走大运一部分走霉运的。便关了耳朵的接收功能,扶着王鹤飞走快几步跟上前去。
女更衣室门内一片狼迹,有不少我认不得的女用物品散布地上,我不由得对一副超大的乳罩多看了两眼,也没想起来究竟这署里有哪位警花配得上这家伙什,等看到角落中一根扫把才省起原来是打扫卫生的大妈,发了一个寒颤,还没等我恶心呢,就看到了一个带血的储物柜。
如果不是装在那柜子中的事物,它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储物柜罢了,但现在它半掩着自己的门,在日光灯下故作神秘姿态。我只能透过门缝里泄出来一小团一小块的红色物体、及芹安怡之前的话语且做好心理准备;但当打开这柜门的一刹那,我还是忍不住暗自干呕了半声。
柜子里被人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头颅,居中正对着我的一颗,由于眼皮的遗失,两个肉丸子大小的浑浊眼球直愣愣地蹦在眼框外面,黑色的眼珠子一个看东一个看西却分不出边缘,象是两个涂黑了的煎蛋,不规则地贴在惨白色的皮球上。
我不得不闭上眼睛,狠狠的甩了甩自己的脑袋,又举手拍了拍额头,假如说刚才见到那群找不着主人的残肢算是恐怖的话,现在骤然看到一堆怪模怪样的头塞在一个储物柜里,这可就不是恐怖两个字能表达得了的。上帝保佑,我的上帝不是什么创世纪的力量,也已经不是耶和华,从大将军榕里出来,再上到那架该死的飞机上以后,我心里原本放置上帝的地方就被空置了,后来,隐隐有一个影子被我搁到那里,它笼着一层薄纱,我没有勇气揭开的薄纱。
我控制住了,原因很简单。芹安怡站在身边,就算我呕了,也必须把紧了嘴巴,一口一口把那些东西咽回去。她可是这个现场的第一目击人,她一个女孩都扛住了,自己要是丢了脸,以后拿什么见这姑娘?
易扬拔出枪,看得出他也很郁闷,且没什么头绪。我也同时拔出佩枪,并非因为发现敌情,只不过想借冷冷的铁器使自己安静下来,却没料到这股冷和我心里的堵拧成一股劲,让我控制不住手部的微微颤动。
我俩在室内粗略搜了一遍,当然是以活体为目标,没发现状况后,重新把注意力回到装着头的那个柜子周围。
易扬转过头问王鹤飞:“需要点点数吗?”
王鹤飞低下脑袋,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又抬起头转到芹安怡处说“小怡,这是你的脚印?”
几个人都低头去看,地上果然有几个带血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门口,血痕就淡了。
芹安怡那双钟天地灵秀之气的眼精眨了眨,象会说话一样;她还没开口呢,我已经知道她想说的是道歉的话,只差没替她说出来。
“是的。我刚才太怕了,没注意保护现场,对不起。”她低头说。
我连忙接话:“这怎么怪得了你呢。怪不着你,真的。你比我这号男人都强,要是我第一个进现场,别说什么保护现场了,我恐怕都没想到要去通知易队。指不定我就尿裤子了。”
王鹤飞却走几步到门口,沉吟半响,突然提高声音说:“不,那不可能是你的脚印。”
我们俱是一愣,芹安怡露出些许诧异,说:“四楼只有三个女警,今天当值的是我,楼下户政科那几位阿姨都不是这脚码的,我知道是我的错,你们不用维护我……”
易扬随即走到门口,仔细看了看后,向王鹤飞点了点头,转过来说:“这确实不是你的脚印,你瞧。你并没有跳楼吧。”他又回过去瞧着王鹤飞刀削一样的侧面,脸色缓和了一些,接着说:“小王,你的意见是?”
我站在房里,有一点摸不着头脑,便也走出门口,看到那女性脚印延伸到走廊的护栏上,在平时把手的地方,还有半个依稀可见的痕迹。我向楼下望了望,这一串的脚印,若是自己走过来,毫无疑问,一准是栽下去。这时候走道外面仍然凝着雾,往上看就是一片雨,往下看还能依稀分辨出来楼下面好好停着我的车。我转过身,恰好和芹安怡打了个照面,近在咫尺的俏丽容颜立刻让我的心一阵慌乱,连那停尸房的肢体,女更衣室的脑袋,全都模糊起来、都无关紧要起来;仅是可以这么近距离呼吸着她呼吸的空气,就让我觉得今天过得还不算太糟糕。
我还是垂下眼光,怕自己脸上露出幸福的神情,那可就和目前的情形太不搭调了。芹安怡相当高,只比我矮了半个头,她穿着平底鞋,和地上的脚印很相似,难怪她一开始也认为那是自己的脚印。
看着那脚印和边上芹安怡那双纤脚,我忽然想:“幸好不是她的脚印,要是她跳下去了,自己可怎么办,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女孩。”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太紧张了,都胡思乱想什么呀。我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发觉自己紧张的源头:面前这位美女站得离自己实在是太近了。
王鹤飞把手伸出护栏外面,他的手洗得很干净,长期握刀的手掌上整齐的排列着几个软茧,浮在浅红色肤底上的黄茧,咋看象重新生出一只薄薄的手,伸向空中,想抓些什么。
我看着这位朋友,易扬和芹安怡也奇异于王鹤飞的动作。
我轻轻用肩碰了碰王鹤飞,问道:“怎么啦?”
“瞧瞧,你没发现什么吗?”王鹤飞说。
我于是随王鹤飞的动作望出去,那些听着声音本应该瓢泼而下的雨,冲进雾里后居然连一滴都没有落到王鹤飞手上。这情况其实在我没进停尸间时就发现了,只是没经过脑子,等这一串事情摆在面前以后,才开始觉得怪异起来。我又转过头瞧了一眼王鹤飞,陡然发现短短的时间里,王鹤飞竟似有些不同了,整个人朦朦地发着光芒,虽外表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那双眼睛里却有一些难以压制的兴奋,好象是等久了,等老了的一个契机来临了——他伸出手去,抓的就是这个机会。可我仔细看了看,没觉出他手里抓住了什么,偏偏他就是那么一种抓住了什么的满足神情。我忽然觉得王鹤飞和自己有些生份了,忽然就产生距离了。
芹安怡也看着外面,她甚至越过我,把半个身体探出走栏扶手外面,整个小臂伸进了雾团里。我吓了一跳,她的手臂真象是插到一团墨里面,虽然没有墨那么黑,但手一伸进去半截就瞧不见了,我忙拉住她,把她从护栏边上拽下来。
芹安怡却也没理我,只对王鹤飞说:“雨,打不进来。您看,我的手都没湿。”
易扬皱紧了眉,他讶异地望向王鹤飞。
王鹤飞说:“没错,你们听,按道理说能弄出这动静来的雨,肯定早就把护栏上下的脚印洗刷干净了。可偏偏雨就打不进来,你们再看,我们楼外面这层雾,它没有道理在这里的啊。”
我心想:我也知道没道理,可这不是发生了吗。我的眼光越过芹安怡,又折了回来,停在她耳后;我需先在心里挥去这动人粉颈上的柔丝,才能奋力继续向楼层上空的雨阵望去。其实我是第一个发现这个情况的人,我却没上心,也许这就是我和王鹤飞的差别,我当然可以找借口说是因为不想显摆自己的能耐,可这借口连自己都不信。
走道护栏外约三十厘米的地方,象是另一个世界,向上或向下看,都可以辨认出一些事物,楼层上是跳下来的雨阵,楼下是泰然处之的停车场;唯独平视,便是这一团没有任何道理却确实存在的雾团,它完全隔开了众人的视线,说不出来的怪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