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蓬蓬……
鼓声敲的像是连成了密不可分的一个声音。
空地上,跪伏了一地颤抖着的那些村民们,浑身震颤的模样已经让人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可旗杆下,那些个脸色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的病人们,却依然被他们自己身上不停散发出的那层淡淡黑雾给包围着,无法驱除。
地上,就在距离这些双眼发直的病人不到两丈远的雪地中,那名半跪在地上,刚还在勉强吹着唢呐的傩面大汉,此刻也在唢呐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中,伴随着他傩面之下滴出的那些血珠,一头就往地面栽去。
就在方羽身形一闪,将那支刚要摔落在地上的唢呐接到手里的瞬间,旗杆顶上,那位傩面人充满了恳求意味的目光这才落向了方羽的这边。
尖利的唢呐声在方羽唇间响起的霎那,就已压下了轰响在这天地间的那片震耳鼓声。
旗杆顶上,就在那位傩面人浑身又是一颤的同时,从他做法时就一直耷拉在旗杆上,不管他费了多大功夫都未曾催开的那面黑色三角旗,却在这唢呐声陡起的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可抗拒的大手给猛然拽起了一样,迎风抖的笔直。
与此同时,以旗杆为中心,一道远超出了他理解范围的清冷劲气就像是平地而起的龙卷风,也在这唢呐声陡起,黑色三角旗伸展的瞬间,带着无可阻挡的狂猛势头突然旋起,只不过眨眼的瞬间,就已把旗杆下那片淡淡的雾气扯向了遥远的天际。
从开始就一直未曾停歇过的鼓声在他心头接连被震撼的同时,还在他手里继续的炸响,似乎还想和这唢呐声一较高低。
可刚还凄厉到仿佛能直上云霄的唢呐声却在两个轻巧的小转之后,忽然又变成了一把充满着神秘和空灵的悠扬曲音。
就像冬日正午的阳光,又像是炎炎夏季中掠过大地的微风,带着一种用语言无法形容的空灵和悠远,这曲声在响起的瞬间,便像早已和依然震耳的连绵鼓声约好了一般,很快和鼓声揉合在一起,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空地上,刚还颤抖到仿佛要崩溃了的众村民,在这空灵平和的曲子中很快又恢复了刚开始的那种安静。而旗杆下,那些浑身已经不再有淡淡黑雾升腾的病人们,也都在满面的血红逐渐褪去的同时,缓缓闭上了他们空洞而又僵直的双眼,神色逐渐变得安详。
而小屋的门口,刚从小屋出来的萧桓眉目间,还带着那一抹残留的惊喜,正盘膝结印稳坐在冰冷的雪地上进入了深沉的内定。
旗杆之上,鼓声还在继续在不停的轰响,可一串串成行的泪珠,却像是小溪一般,顺着狰狞可怖的傩面,不停的往下滚落。
旗杆下,双手捧着唢呐的方羽双目微合,沉静若水的脸上,有一抹玉样温润的光芒在隐隐流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萧桓从那种与往日绝不相同的至深定境中缓缓醒来。
眼前的空地上,早已不见了方羽那修长挺拔的身影。
而在漫天风雪中肆意舒卷着的旗帜上方,身穿深红色法袍的傩面人也正在用他冷电一般的目光,狠狠的盯在萧桓身上,有一种明显的敌意在空气中肆意的张扬。
萧恒淡淡一笑,从容站起。可凝实的目光却也同样一丝不让的迎上了这道清冷的目光。
赵中平家的简陋院落中,负手立于正屋屋檐下的方羽也在这一瞬间,把目光从飘雪的天空中收了回来。
屋子内的土炕上,被他带回来的赵中平还在幸福的酣睡。院落中,纷纷扬扬的雪花也不见有丝毫停息的意思。
可是村口处旗杆下,自己刚刚闪身离开的那里,却还是传来了带着这般明显**味的波动气息。
难道宗派之间的纷争,就真值得这么多资深修行人去在乎和介意么?
巫门啊巫门,难怪你现在这般的式微了啊!
长长的吐出一口闷气之后,方羽神色间隐隐泛起的那一丝茫然,再度被他清除的干干净净。
刚才,通过在路上赵中平对这村子中那个传说含糊不清的讲述,以及方羽自己对那师公施法时诸多行径的琢磨和比对,原本还有些模糊的认知在他出手相助的前夕才算真正的明确了起来。
这也是刚才他一直拖到那位师公施术即将失败的前夕,才匆忙出手相助的真正原因。
在修行的世界,最忌讳的便是在别人施法的过程中鲁莽介入。特别是在你尽管修为可能比施法者高明,但是却并不了解对方法门的情况下,就贸然介入的鲁莽行为。
这,不但有可能在当时就会给施法者以沉重的打击和反噬,甚至很多时候,就算你能确保施法者不会受到反噬和伤害,但也会在事后,给自己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冲突。
就和传说中的江湖武林门派一样,修行人的世界里,各类宗派之间也有着相当多的忌讳和纷争。很多时候,因为修行法门的入微和繁复,各宗派修行人彼此之间的禁忌和规矩,甚至要比一般意义上的武林门派更细、更多、也更凶险。
以往,方羽凭借着得自天心灯的心法和来自老黑巫巫门烙印传承的秘术,还几乎没碰上过像今天这样,连他都确定不了宗门和脉络的人物。
按常理来说,这天下不管是赫赫有名的萨满还是东巴,还是较少被外界所知的各族原生巫、祭们所使用的法门,尽管说起来千变万化,但本质上,却大多都脱不开巫门的范畴。也就是说,大多都能在老黑巫的巫门烙印中找到相应的痕迹。
而一般意义上,这种相对常见,被称为师公的这类人所能驱使的法门,更是脱不出像方羽这类大方家识见的范畴。
但是今天遇到的这个师公明显有些特殊。
他施展的那些法门表面上看来,和常见的那些巫门术法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是在一些最根本的地方,却有些明显的不同。
首先,作为内地的巫门一脉,他在施法的时候却根本没有应用最基本的禹步。
再者,他施法的时候,表面上他的辅助者更多的是借用了傩面和符咒的力量,但实质上,却全是靠着他本身修为的催动才能进行相应的配合。
最主要的是,他催动鼓声攫取众多村民的精气来治疗那些病人的野蛮方式,以及他最后以自身的精血来竭力维持术法成功的无情。
以音乐来修炼和施术,那并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创举。
远的不说,传说佛门中无人不知的观世音,就是由于在南海经年听潮而入定大悟的。
方羽自己出道以后,也曾数次利用乐器施术助人。所以这并没有让方羽惊讶。
令方羽诧异的,主要他用那种明显属于比较邪门的手法,来救治那些病人的那种方式。
这明显不合巫门内施术的手法和常理。
那么粗暴的攫取无辜众人精气的方式,往往都属于巫门中那些相对凶狠和犯忌的法门。也就是一般所谓的黑巫术或是邪门禁术中,才会惯用的手法。
但是现在,却被他用来救人。
可是方羽看他最后拼着消耗精血自身,也要完成施术的决然和无情,也不像是那种故意用上述那种不择手段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目的的那种人。
而且之前以方羽对他修为的认识,方羽觉得以这位师公的水准,还远远达不到一次施术就能治好这么多病人的层次。
这也就是为何以萧桓那种可以让方羽都为之注目的修为,也不敢在村里这么多病人不配合的情况下,就贸然施术相救而要继续等待时机的真正原因。
修行人的救治,往往会牵扯到施、受双方生理和心理,以及环境、精神等等诸多层面影响,本身就是很微妙的一件事,并不是随便就可以任意施为的。
特别是在牵扯到这么多人需要救治的情况,更是如此。
但是就在刚才,这位师公就用他的实际行动突破了方羽对他实力的评价。或者可以这么说,他施展的法门和手段,突破了方羽的判定,而让他差一点就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情。
而他最后用近乎自残的方式催动精气,竭力保证施法成功的那种举动和效果,也让方羽小小的震惊了一下。
也就在那时,方羽才真正确定了从听了赵中平的诉说之后,才隐隐泛上心头的那个猜测。
这位师公,就是来自巫门中最为古老和衰落的原巫那一支中,残存的一个。
看他最后采用的那种近乎自残的精血催动方式,他这一身深红色的法袍以及带着的那一张连方羽都辨认不出出处的傩面,就说明他很可能就是原巫中最为稀少的血巫一脉的残余。
有了这个认知后,方羽这才在最后的关头,利用唢呐吹出了以老黑巫巫门烙印中最为古老和久远的音技,天赖为引的曲子,**了这位师公的鼓声。
这才避免了那位师公被术法反噬的危险和整个施法功亏一篑的危局。
当然,作为巫门烙印中记载的古老音技,被冠以天籁这种名字的曲子本身的效果远非这么简单。
这也是为何会让出身巫门的萧桓和那位师公都在曲终后,连方羽的悄然离开都不能自知的主因。
而方羽的离开,则是因为在他确定了这位师公是原巫一脉的瞬间,就已经想好了的。
因为在老黑巫留下的巫门烙印中,对原巫一脉那并不是很多介绍,给方羽带来了非常无奈的感觉。
巫门各宗传承起源的始点,也是后期巫门各宗全力分化和打压的终点。
以上就是老黑巫的巫门烙印内对原巫最概括的定义。
之后便是大致罗列了几个当时较为有名的分支,而血巫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方羽刚想起巫门烙印内,对原巫一脉的那两句总结时,心里就忽然闪过了巫道两门之间的渊源和纠纷。
这两者之间又是何其的相似?
同样是在原有基础上诞生和成长出来的果实,可是反过头来,却是旧的在新的打压之下逐渐枯萎和消失。
莫非这便是天地间的一个解不开的规律?
真是何苦来哉!
就是这一时的慨叹,让方羽在吹完那首天籁之后,就径自返回小屋带着昏睡不醒的赵中平离开了现场。
原本他也想着让萧桓一起离开,可萧桓当时的状态却只能让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其实在方羽放弃的霎那,他甚至都有了这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的的怀疑。
尽管这个对他而言,明显有些无稽的念头很快就让他抛到了脑后,可是当时心内忽然闪过的那份直觉,却也让他在安置好赵中平之后,无法真正的安心。
来到院落里,他只能望着落雪的天空,静静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尽管他心里一直都希望留在那里的那两人之间,不会出现相互敌意的局面,可是现在,这飘散在雪花中的**味却已经让他明白,这只不过是他个人的一个奢望。
敌意渐盛的对视最终还是在旗杆下,那些雪地上像是从梦中渐渐醒来的村民们开始骚动的前夕,碰撞成了灿烂的火花。
“子夜时分,葫芦沟,荒城血巫赤眉候教!”
沙哑的声音在目光之间的火花闪起的瞬间,就已传入了萧桓的耳中。也直到此刻,萧桓脸上的平静和从容这才在瞳孔猛然一缩的瞬间变成了一片萧瑟的寒冷:“血巫!原巫中人?哈哈!”
两声有些狂放的大笑声里,他的身影从原地弹起。稍一盘旋间,猛地的一换方向,箭一般往村外的莽莽雪野中闪去。
赵中平家的小小院落中,负手立于屋檐下的方羽微微一愣,随即便任由一缕说不清味道的笑容浮上了唇角:“好骄傲的萧兄,呵呵。”
纷纷扬扬几乎下了一整天的雪是在傍晚的时候渐渐收住的。
门被轻轻敲响的时候,方羽刚刚彻底梳洗完自己。
一连几十天苦行僧似的日子,尽管现在的他完全承受的起,可从养成的那种爱干净的习惯,却无法在自己恢复了正常之后,还被继续的忘记。
赵中平整个下午都在他自己的大炕上安稳的沉睡。而方羽也着实没跟他客气,只管自己在那里打水烧水和沐浴。
在经过那段时日颇长的恍惚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从里到外的放松。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这个地处群山之间的偏僻村落还没有通电,赵中平这里自然也不会有电话这种东西给他用。
就在这时候,院落紧闭着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方羽过去打开门,门口站着的人让他稍稍觉得有些意外:“是你?”
门口的厚厚雪地上,站着一位满头白发的高个老人,人很瘦,但是瘦得却非常有精神,特别是他那双细长的双眼中的眼神,更是锐利的不像个老人。
虽然他现在已换上一身并不十分可体的素净布衣,脸上狰狞的傩面也已拿掉,可是方羽在看到他的瞬间,就已认出了他就是下午的那位师公。
“荒城赤眉,特来拜谢此前援手之高义。”说着话,赤眉作势就要拜下去。
“赤老先生可是想让方羽折寿么?”方羽摇头苦笑的同时,伸手拖住了他的双肘,不让他弯下腰去。
赤眉用劲挣了挣,发觉自己拜不下去,这才死了要拜谢的心。但还是坚持着抱拳深作了一揖。
方羽还礼,不过心里倒也也松了口气。
“请进来说话吧,不过这里我也是客居,若有什么招呼不周的地方,还请赤老先生不要见怪才是,请!“
赤眉摇了摇头:“那就不进去了,我过来,只是想拜谢一下之前的援手之情,并不想打扰主人家。”说到这里,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视线再度落在方羽身上时,神情之间已微微有些紧张:“方羽,你也是巫门中人?”
方羽一听他这么问,心下顿时有些恍然,他笑道:“不是。我是无门无派的闲散人。”
随着方羽的这句话出口,赤眉清瘦的脸上刚刚还很紧绷的筋肉顿时松弛了许多。
“那就好,那就好。”
低声自语了两声,他忽然醒悟方羽还在面前,于是双手又一抱拳:“我来之前,已经吩咐过村里人,以后不得借故对屋主人不利。还请方羽你代为转达一声,时候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说着话,他一揖到底,也不等方羽再客套,转身就走。
方羽一愣,随即便笑了:“那你走好,我不远送了。”
赤眉没回头,就在方羽的视线相送下,在雪地里一瘸一拐的慢慢走远,一直到拐弯处不见。
“一样骄傲的人。”
方羽回身关上房门的前夕,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
雪后的夜晚格外的清冷。而时近子夜的葫芦沟里,此刻更是清冷的让人觉得有些寂寥。
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漆黑一片,可是有了地上的积雪后,以萧桓的目力,夜色下的葫芦沟与白天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所以,他从定境中睁开双眼时,隔着老远就看到了对面石壁上,那个站在绝壁半腰间的女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