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接连一个星期的暴雨,之后是连续数个晴天。
冬季的京都因为工业化推进中带来的环境问题,往往伴随着很严重的空气污染。然而也许是突然降临的暴雨洗刷了浑浊的大气层,久违的蓝天白云,在这样的季节美得让人感觉不真实。
商会大厦的顶层,整个京都,少有的几处远眺可以眺望至全境的高楼之一。
蔚蓝的天空如同穹庐般覆盖在头顶,登高者的脚下是渺小如蝼蚁尘埃般熙攘的人群,寒来暑往,繁华不变。
“今天是马坚警官的葬礼。”
李江帆极目远望着天空外的飞鸟,三步外是一副藤编桌椅。椅子上的张野在搅拌着白瓷杯里的咖啡,可笑的地方在于明明桌子上还摆着一盏微凉的新茶。
两个人单独会面。
一个喝的是茶,一个喝的是咖啡。
李江帆终于还是喝不惯这种外来的饮料。
他寄宿在京都的这段日子里马坚警官跟他说过很多次,大意就是这种洋人饮料现在很流行,喝一杯试试,味道好,又提神。
他总是面无表情地推辞过去,说自己在山上喝惯了粗茶,像这些外来的黑咖啡,从来都没有太大兴趣。
得知马警官殉职以后他特意去了一趟原来的办公室,为自己冲了一杯这种黑不溜秋的西洋饮料。
苦,却不同于茶叶的回甘。
苦的让人难以下咽,默默喝完了那一杯,他再没有碰过这种东西。
“我知道。”张野点了点头,拿着勺子搅拌了很久,搅拌,却没有喝。“别说我,你不也没去?”他笑了笑。
今天所有人的都出席了马警官的葬礼。无论是警局的同事还是典狱司的人员。马警官在两边的人缘关系向来都处理的很好,一个见人三分笑的好好先生,到哪都不是一个惹人嫌的角色。
“我没去,因为我相信他还活着。”
李江帆转过头来看了看他。
“只要一天没看见他的尸首,我们就有理由相信他还活在人世间。葬礼这种东西很讨厌,当每个人都认为一个人已经死了,那么对这个世界而言,他就真的已经死了。我没去,因为至少我要留有一线希望。这世界上还有人未曾放弃过他。只要还有希望,就还值得等待追寻。”
“说的很感人啊老哥。”张野点了点头,鼻子微微一酸。
“我跟你差不多。我没去,也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人家马警官的尸首还没有找到,那么急着办葬礼干嘛?生怕人家有一天再活着跑回来?”
“我问你,那座庄园封印,还有没有被打开的可能?”李江帆问。
“有,当然有。只是这个打开封印的人,绝不能是你我。”张野看着他,冰冷的表情下像是充满了对世界的嘲讽。“这个问题最讽刺的地方莫过于,你我都是最不希望马坚警官牺牲的人,但换个角度,你我偏偏也是最希望他牺牲的人。
“你以为那天张参谋为什么要摔笔?因为从业这么多年,他早已经看够了这里头的权衡利弊、淡漠人情。
“在大局面前,人命是筹码,信义是筹码,所有道德伦常中应该遵守的东西,统统都可以是筹码!
“筹码这个词的意思是:只要价格合适,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换。
“明白吗,马坚警官并不完全是死在了血妖的诡计之下,还有一半原因,他是死在了我们的主动牺牲当中。身在现场的我完全有能力冲破大门救出被血妖附身的马坚,顺带也放出里面被禁锢的妖魔!但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那样的代价就是生灵涂炭,万物消亡。
“我挫败,我懊恼,因为不是所有天真的幻想都可以被付诸实践,很多事情不讲对错,只讨论最后的得失。
“张参谋看透了这一点。梁警司也看透了这一点。他明白群众、家属当中必然有天真的人会试图挽回这个局面——马坚警官明明没有死,只要打开了那座封印,我们就有希望把他救出来!但是梁警司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你以为他为什么要那么急切的举办葬礼?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还有一部分原因,因为只有一场厚重的葬礼,才能让所有人坚信马坚已死,才能彻底断绝这份希望!将结局保留在目前这个最好的局面!
“这个可笑的悖论,可笑就可笑在,即便是马坚自己,也宁愿去当一个因公殉职的人民英雄,而不是以生灵涂炭为代价,换来苟且偷生的小人。”
李江帆默默饮尽了杯中的茶,哑口无言。
“你怎么想?”
良久,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仿佛最豁达也最不屑一顾的张野。
“我?我说了,我相信那座封印会有被打开的一天,但打开的那个人,不会是你我。”
张野冷笑了两声,没喝,而是把杯子里搅拌了许久的咖啡原封不动的倒在了地上。
这一洒,像极了杯酒祭奠故人。
“我记得你的职责是守护那座封印。”李江帆接茬道。
“是的,的确如此。”张野笑了笑,“诡道一脉的职责,就是守护那座封印,不让里面的东西为祸人间。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有预感,有朝一日,那扇封存上千年的大门必将被人打开。”
“为什么?”
李江帆不解。
“不为什么,就是单纯的感觉而已。这就是道,这就是自然。你理解成心理安慰也好,理解成冥冥中自有感应也罢。我相信有朝一日,你我还有马坚警官终有故人重逢的那一天。只是希望这天来到之时,各自之间还能和和气气的坐下来喝茶叙旧。”张野摇了摇头,兀自苦笑。
“那扇门后是什么东西。”李江帆轻声叹气,“真的是太古魔神么?”
“你师尊有没有教过你不该问的东西别问啊?”张野笑笑,反问了一句,“那里头关押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执掌道域的四大名山会没有人知情。既然你的师辈没有告诉你,这里头是什么意思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明白。”李江帆点了点头,“不到时候。”
“正解!”张野打了个响指,像是对这位同道中人的悟性很是赞赏。
“我该回蜀山了。”眺望着远处,李江帆突然淡淡的说。
“哦?是嘛,那挺好的。”张野点了点头,“出来久了,家里老的难免要担心。现在任务既然已经失败,早点回去交差也没什么不好。一路顺风啊李兄~”他轻快的吹了一声口哨。
“多谢。你呢?你往后有什么打算?继续待在京都?这小小地方,怕是也留不住你张野兄弟的步伐。”李江帆难得地笑了两声。
“我的好哥哥,京都可不算小地方。卧虎藏龙、风起云涌!这样的大舞台,你还敢说是小地方?”张野长大了嘴巴,故作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趁着年轻,去到一些更辽远广阔的地方。”李江帆眯起了眼睛,意有所指。
“你的意思是,道域四大名山?”
张野勾起了嘴角,望着他露出了丝丝玩味的笑容。
“有兴趣的话,欢迎来蜀山做客。”
李江帆点了点头,朝张野递来了一枚玲珑小巧的银色令牌,正面是笔法遒劲的“剑道”两字,反面是剑意盎然的“天道”两字。
“山门下出示此令牌,不须通报,直接登顶。”
“了解,心领了~”张野笑笑,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令牌的材质,随后装作见惯不怪的样子将东西收入了囊中。
非金非银,非铜非铁。难以确定到底是什么金属,但是从上面附带的强烈金元素气息来看,最起码不会是什么地摊货。
不知道这玩意儿拿出去倒卖能换几个钱。
张野在心底嘀咕了两句,随后按礼节冲李江帆抱拳作别。
身穿白衣的少年人背着一把黑布缠裹的长剑,表情淡漠地转身离去。商会大厦的楼层很高,高,却不及青天白日。
道域四大名山。
张野轻声笑了笑,起身,将桌上那杯凉透的新茶一并倒在了地上。
鬼宅已经留不下自己,如果真的无处可去,是否应该听从这位好朋友的建议,一访那世界外更辽远广阔的境地?
他摇了摇头,转身后同样离开了顶层天台。身后事务尚未处理完毕,就算要走,最少也得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
黄毛一行的六元捭阖阵法,梁警司那头的国家灵异事件调查分组。老道士那边提到过的六元甲魁之争,还有B市中自己未曾拜访的故人。
风中的林九宛若一直夜枭怪笑着攀附在天台围栏上,高逾百米的建筑,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一路蹿爬了上来。公寓一别以后这家伙已经和张野一起沦为了无家可归的黑户,现如今他名义上是划归了张野名下,除了每日餐风露宿,整天闲下来也是无所事事的状态。
“老板,下一步咱去哪儿?”
他冷笑了两声,天台上风很大,把他鸟窝一般的发型不自觉吹成了“一边倒”。
“去依次见几个人,然后买车票,往其他地方散散心。”
张野点了点头,苦笑之余,自己也是一半困惑一般迷茫。
“哪些人?需不需要我陪同?”
老酒鬼从腰间摸出了那个从不离手的酒瓶,看着张野的神色淡淡问道。
“暂时不需要,你如果闲得慌,帮我去约几个人。”
“什么人?”
“我的几个小兄弟,阴阳集市的黄毛那群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