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之后,楚江离径直往望风堂南面的一处小院走去。小院不大,与普通的民房无甚分别。待进里一看,才知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布置在巧,摆设在精,花草在贵,树木在盛。
院中石桌石椅,石桌上摆了一壶热茶,一个茶杯。“伪君子,你怎知我会来?还泡了一壶茶,真是神机妙算啊。”
楚江离抓起茶壶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这可是雪顶含翠,你倒是会享受。”像是嫉妒南霁月有好茶似的,一杯接一杯的喝。
待闻声而来的南霁月看见她的动作时,神色有些许怪异。视线在茶杯上顿了顿,转而上移,触到她沾了茶水而饱满的唇瓣。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真的是……
“怎么了?”楚江离见他不说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难道是被皇上的毒药把脑子毒坏了?真是可喜可贺,太好了,这种事应该普天同庆才对。”楚江离拍掌叫好,打算去找几只烟花来庆祝。
“与楚家断绝关系之后又与丞相府闹翻了,无处可去?”南霁月在石凳上坐定,手指摩挲着茶杯的杯沿。
“呐。伪君子不愧为伪君子,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那你,让我在你这里住住呗。”楚江离凑近南霁月,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南霁月推开她,“孤男寡女住在一处,怕是不妥。离儿,为了你的清誉,我还是不收留你了。”
“所以,你就忍心我去住客栈?”楚江离咬咬唇,欲语还休,朝着南霁月猛眨眼。这一招可是向她师姐学的,每当风解语做出此等动作的时候,那些男人无不对她的要求点头应允。
南霁月嫌弃的皱了皱眉,“离儿,纵然我不曾答应你的要求,你也无须如此吓我啊。”
“你个口非心是的伪君子!”楚江离一掌拍在石桌上,茶壶瞬间飞了起来,被南霁月一把接住。
楚江离神色愤愤,眼眸一转,瞥见走近的宣白。她可怜兮兮的对他说道:“宣白,我被赶出家门,如今已是无处可去了。能不能去帮我收拾一间屋子给我住?”
“哦,好的,离姑娘。”宣白闻言,立马答应。楚江离得意的朝南霁月扬了扬眉,你看,果然是你口非心是。
南霁月神色倏地变冷,“宣白,忘了谁是你的主子了是不是?”
宣白有些委屈,往常离姑娘的话你不都是默认的嘛。今日是怎么了,听到离姑娘的声音不还挺开心的嘛。低头,“属下知错。”
楚江离耍起赖皮来,“反正你我二人如今都被人暗地里惦记着小命,不如就凑合凑合,一起解决了呗。”见他还不开口,楚江离只得一狠心,咬牙道:“六川肉干,我给你做六川肉干总行了吧。”
南霁月这才对着宣白点头,开了金口,“去收拾吧。”
“真是无利不起早,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伪君子!当初若不是被你这张皮相骗了,我怎会招惹你,真是倒霉。唉~”楚江离抢过他手中的茶杯,喝茶当喝酒。
南霁月见她面有郁色,似是烦忧,抬手触上她微蹙的眉头,不免开口道:“离儿,是谁让你不开心了?”
楚江离又是一叹,“你还记得燕追云吗?”
南霁月眸光一闪,“离儿是说那日在碧苍城想要带你……”他停了一下,似是在斟酌用词,“私奔的那一位?”
私奔?楚江离没好气的看他。
南霁月淡然回视,难道不是?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开口就说要带姑娘走的,可不就是私奔么。
那是他以为我没有其他亲人才如此说的,楚江离用眼神告诉他。
“他来仰星城了,还是由中亭公子带他见的我。”
“离儿,其实你不开心的重点在中亭公子,可对?”南霁月目光紧盯,“中亭公子是你唯一敬服的人,之前在南月,你还和他一起游山玩水了一阵。他与燕追云结交,就代表他会站在高狄一边。而你,终究要为离阳而战。所以,你伤心了。”
“伤心?我不会彼此的立场对立而伤心。或许,走到真正对敌的时候会。但至少,现在不会。”楚江离的话似乎隐含深意。
“并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参与各国争端。他只愿此生寄情山水,自在无拘。”
“那你……,你莫非……”南霁月心中有了一个猜测,这个猜测让他惊诧得不知如何是好。手握住石桌边缘,用力得咔嚓一声将石桌一角掰断。他还是有些怔然,一个女子会为了一个男子带她去见另一个爱慕她的男子而心生不快,其原因何在不是显而易见吗?
“伪君子,你受什么刺激了?用得着这样自虐嘛。”楚江离掰开他的手,手心的碎石已经成了粉末,掌心有深深的指甲印痕。她仔细的瞧了瞧,未见有什么伤口,这才放下南霁月的手。
南霁月一言不发,看了她许久之后,转身离去。楚江离一脸莫名,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回房间睡觉。
当晚,南霁月睁着眼睛直到子时。他抬首看了看空中一轮弯月,清冷的光辉洒下,爬上他无双的俊容。依旧一袭白裳,腰间挂着翠玉笛,翠玉笛的穗子缀着一颗闪着潋滟光华的血红玛瑙珠子。
身形几个起掠,来到了一处热闹非凡的院落前。而后又是几个起掠,来到了后面幽静的小院。
秦中亭正站在院中,仰首看着夜幕中的弯月。几颗明亮的星子在旁点缀着,一闪一闪,恰似某人明亮的双眸。初秋的夜,月色撩人,朦朦胧胧给院中之人披上一层银辉。简单的一袭没有任何纹饰的长袍,穿在他身上却是恰到好处。他就是从远古的诗文中走出来的一位公子,腹有诗书气自华。
秦中亭微微抬头,看着站在屋顶之上的挺拔身影,“霁月公子,既然来了,何以久立于屋顶之上?”
南霁月在屋顶之上已经站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这位名满天下的君子站在屋顶打量他许久,他实在是有些疑惑。
“在下只是对于中亭公子居于红袖招后院觉得有些稀奇罢了。”南霁月飞身而下,眨眼间飘然落在院子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身法飘逸、迅捷、灵敏,轻如羽,快如电。
“霁月公子好俊的轻功!”秦中亭不由赞道。他的花落无痕闻名江湖,对轻功研究甚深。他一路游历,还没有碰上轻功能与他不相上下的。轻功,一在轻,二在快。有一些人的身法轻灵速度则及不上,有一些人速度迅捷却是不够轻盈。二者能兼顾,并修炼到极致的人世间罕有。从来只听闻南霁月医武双绝,不曾想轻功也是如此厉害。
本是深藏不露的人,为何今日在他面前暴露自己?他不认为南霁月这样的人会故意炫技,那是为什么?
在秦中亭思索之际,南霁月不动声色的打量他。秦中亭以其才气闻名,还是在参加了几年前南月皇举行的折桂宴之后。秦中亭在折桂宴上拔得头筹,颇受南月皇的赞赏,本想许以高位。奈何秦中亭无心仕途,婉言谢绝了。
拥有花落无痕的轻功,内力定然深厚,武力当是不俗。如若他有这个心,在江湖上的名气自不会弱于他们三位。他真的,只是无欲无求,一心只在诗书中的人吗?
对上南霁月打量的目光,秦中亭微微一笑,唤出小童,在小童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而后对南霁月笑道:“故人之居所,他有事离开一段时日,所以便暂居此处了。霁月公子请坐。”
南霁月点头,在石凳上落座,恰好与昨日楚江离坐的位置一样。“说起故人,在下昨日倒是有一位故人非要住进我的院子。而那位故人,中亭公子也认识。”说完,仔细观察着秦中亭的反应。
秦中亭只是微微一笑,并无旁的神色变化。“霁月公子说的可是离姑娘?霁月公子与离姑娘不愧相识多年,默契非常人能及。”
“哦?此话怎讲?”南霁月看着小童将一壶茶水与一套茶具放在桌上,秦中亭开始有条不紊的泡茶。先是温杯,再是洗茶,而后注入第二遍热水,静待片刻,而后才将茶倒入茶杯。
秦中亭一边请南霁月品茶,一边说道:“昨日离姑娘来此处,坐的也是这个位置。”
这个位置不仅可以看到院门,还可以注意到内院中的动静,将整个院子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一旦发生什么事,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南霁月闻言不由神色微动,语带试探,“昨日离儿来院子的神色有些不对静,在下很好奇究竟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人的什么举动,惹她伤心了?要知道,她这个女人,很少有人能真正让她放在心里。”
秦中亭提着茶壶的手微不可觉的抖了一下,一滴茶水渐出茶杯,滴在手上,有一瞬间的刺骨疼痛。南霁月将一切收在眼里,眸色深了深,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的收紧。
“霁月公子问的可是燕兄?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中亭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离姑娘约了燕兄今日酉时烟缈湖相见。”秦中亭接着说道:“燕兄从高狄一路寻到仰星,此情难得。”
难得?难得有什么用?!一股莫名的怒气直冲胸口,被他牢牢遏制住。以他对楚江离的了解,她不会选他。可是他不明白,明明知晓她的选择,他又是在气什么。夜半三更又为何来此,真的只是为了找秦中亭喝茶聊天吗?
秦中亭看得分明,所以对于不该有的情绪,他一向控制得住。
“中亭公子只是觉得难得?不知道昨日的蒙顶甘露是否如今日一般甘甜?”南霁月放下茶杯,霎时一股无形的气势压向秦中亭,像是空气变成了巨石,压得他动弹不得。秦中亭提气,运气,将重如千斤的压力推了回去。语气无波,“茶的味道不会改变。如果有的人觉得苦,那是饮茶之人心境有所变化。”
南霁月加重力道,无形的压力在石桌上头胶着着,“是啊,如果中亭公子都觉得苦,那是真的很苦了。”
“霁月公子,心随意动,但动作随心。”还未开始,便知结局,那又何苦执着。身在局中往往看不清自己,可是他能看清。
话落,二人齐齐停手,一片绿叶悠悠在二人眼前飘落。南霁月神色复杂,秦中亭脸上略有一丝悲意,很淡很淡,随着眼前飘落的绿叶消失殆尽。他仍旧是那个拥有浓浓书卷气息淡如水的男子,如同眼前的一盏清茶。“霁月公子得到了答案,还不走吗?”
南霁月笑了,不复以往的温柔笑意,而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笑。这一刻的他,比月色更加撩人。是夜中缓缓开放的那一株白昙,染上了夜的暗,月的凉。却是白似雪,淡如霜,美得惊人。即使他的身后是极致的黑暗,你也控制不住自己走向他的脚步。只要能触上那一抹白,就是立即死去也心甘情愿。
秦中亭好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他,或是为她。
“中亭公子,再会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