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卉迟双臂抱在胸前,蜷缩着身子窝在马车里的一角,正睡得不省人事。马车微微颠簸着,但他的睡相却一如既往地安静。一旁的唐括普哲皱着眉仔细盯着他看,想要在他的脸上寻找出点与众不同来。可是半晌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望向了窗外。
他长得的确不错,但比他长得好的人也大有人在,比如前些日子向他自荐枕席的闻人悦就比眼前这个浑蛋好看得多。可是唐括普哲就是心不由已地放不下。他的堂姐被选为贵妃,册封之礼在即,他却在这个时候讨了个自贬身份的传旨钦差之职,千里迢迢地跑到大明城来接这个浑蛋入京赴职。可他居然连个好脸色都没有。上了他的马车就一直在睡,真不知道他上辈子是不是困死的。
金卉迟其实一路上都在装睡,他只是单纯地不想跟唐括普哲牵扯太深。
澹台轻羽与叶沫尔跟着缥缈去了古灵山,而惜儿却留了下来照顾云沁寒。
三日后,宝音亲自带着浮沉阁四大护法到了无归山庄。
宝音也知道澹台若谷见不得人举止轻浮,不管是装扮还是举止都比平时大家闺秀了一点。可她那份媚骨天成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澹台若谷活了七十多岁,什么没见过,她那份装出来的矜持一眼就被澹台若谷识破了,只不过浮沉阁所行之事为国为民,更有简纤柔的面子在,他老人家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宝音姑娘此来有何贵干?”
“在老前辈面前哪敢谈什么贵干,不过的确有一点小事需要跟云公子当面商谈一下。”
澹台若谷吩咐了人上茶,请了宝音入座:“寒儿他有恙在身,不宜见客”澹台若谷倒不是有意推托,只是云沁寒那日不听劝阻非要去送澹台轻羽,受了些风回来后就卧床不起了。
“既如此,跟老庄主说也是一样的。我浮沉阁少了简纤柔如大鹏折翼,举步维艰。而云公子文才武功都属世间少有。所以我与几位护法及长老商议后决定请云公子继任我浮沉阁主之位。”
宝音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直接说明了来意。然后一双桃花眼微眯,目若深潭地看着澹台若谷。澹台若谷闻言怔了一怔:“浮沉阁的阁主不是姑娘你吗?”宝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前辈有所不知,小女子才疏学浅虽恬居阁主之位,但浮沉阁一直是纤柔说了算。她才是浮沉阁的擎天柱。可惜,啊可惜。”
宝音就差没有明说:“赔我们一个阁主来”了。但是澹台若谷岂能不明白她的意图。简纤柔是怎么没的,云沁寒不知道,他却是亲眼目睹的。
云沁寒被救出上京之后直接就送到了无归山庄。刚回来云沁寒就气息尽断,脉博全无。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然死了。他还给已经改道回了大明城的金卉迟与耿大力送了信。没想到正在那时简纤柔与缥缈族长还有韩惜儿乘巨鹭从天而降。
缥缈族长将简纤柔的心换给了云沁寒,他才活了下来。此时宝音就算有些强人所难,澹台若谷也不好说什么。更何况浮沉阁本就是江湖中的名门正派。所行所为也都当得起一个“侠”字。他更没有反对的理由。
这也就是宝音为什么嘴上说是来找云沁寒的,但却在云沁寒未到之前先跟澹台若谷把话挑明的原因。
澹台惊梦在门口听到宝音是来找云沁寒的,便自作聪明地跑到云沁寒面前报了信。片刻后,云沁寒在惜儿的搀扶下到了前厅,他衣冠虽整齐,但难掩那一脸的病容。宝音将方才对澹台若谷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云沁寒闻言蹙眉:“我怕是会让宝音姑娘失望了。”云沁寒果断的拒绝让宝音身后那几位护法的脸色顿时难看了。但碍于这里是无归山庄,所以他们也只能脸色难看一些。
宝音脸上倒是看不出喜怒来,她微微侧脸求助一般望着澹台若谷。澹台若谷还未开言,云沁寒已经站了起来:“在下病体羸弱实在难当大任,还望宝音阁主另选贤能吧。”
宝音还想再说什么就收到了惜儿一个狠厉的白眼:“姑娘如果听不懂人话,我可以让我家大白过来跟你再说一遍。”她说完一呶嘴,一声幽幽的啸声远远传了出去。
随着她的呼唤,一声狼啸炸雷般响起,宝音等人脸色微变,反应最大的竟是云沁寒。这样的狼啸声他再熟悉不过。这些年每每出现在他的噩梦里都会引发他的心疾。
云沁寒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惨白。只是他的心口没有再如以前一般疼痛。云沁寒惊诧地盯着惜儿。惜儿突然想起她的大白就是曾经吃过云沁寒乳母的绚,悔得肠子都青了:“不是,寒哥哥,你别激动。”
云沁寒已经挣脱惜儿的手,依声寻去。当他看到后园里引颈长啸的那头白狼时,他感觉浑身的血液像是顿时凝固了一般。白色的狼的确不少,但如绚那般的体型恐怕这个世上是独一无二的。更何况白狼似乎也认出了云沁寒,那一双幽蓝的眸子迸射出的光茫让云沁寒呼吸都停止了。
仇恨,恐惧,悲伤……一时间涌上心头,堵得云沁寒一口气卡在喉间,不吐不快。他嘶吼一声冲着白狼冲了过去。
绚龇起了獠牙,前爪微弓。小主人不让它伤人,可没说不准它反抗。随后赶来的惜儿看到她家大白这个举动知道它是动了杀念了。
“大白,趴着不许动。”惜儿厉声娇叱着冲向了云沁寒:“寒哥哥,不要啊……”惜儿刚闪身到云沁寒面前就感觉一股炙热的温度重重地朝她压了下来。云沁寒虽有想杀白狼的心,此时却连杀只鸡的力都没有,心绪激荡之下晕在了惜儿的怀里。
赵叶秋将云沁寒背进了房间,澹台若谷回头看着追上来的宝音重重地叹了一声:“老夫很想答应你,可是寒儿的身子的确是……这样吧,再过段日子他痊愈了,再行商议如何?”
宝音也轻叹一声:“看来也只好如此了。”澹台若谷看着宝音的神情似有难色:“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宝音也不相瞒拱了拱手:“前辈英明,晚辈此时却有一难事,否则也不会如此急切地来请云公子继任阁主之位。”
“不知姑娘的难事,老夫可插得上手?”宝音顿时喜出望外,一双桃花眼笑得媚眼如丝:“老前辈若肯相助,晚辈感激不尽。”
浮沉阁安排在燕山府的一名暗桩不小心露了行藏,被官府抓住后各种酷刑都尝遍了,愣是连个名字都没问出来。只是那燕山府的通判刘靖山人虽长得憨头憨脑,可却是精明强干得很。他命人故意露出破绽让那名暗桩有机会逃出去,然后顺藤摸瓜去抓浮沉阁的其他暗桩。
在燕山府坐镇的暗桩首领是简纤柔的亲信罗烟。罗烟明面是只是个歌舞坊的教领,实则却与朝中很多官员都有些牵扯不明的关系,尤其是金国汉臣中地位最高的那位翰林大学士施宜生过从甚密。金国科考选拔官员的主考官是施大学士。那位刘靖山也正是施宜生亲选的进士。
刘靖山与施宜生说起那名浮沉阁暗桩时,罗烟正巧在旁奉茶。她不动声色地离开施府,立刻通知了燕山府所有暗桩,但凡与那名暗桩有过联络的人全部撤出燕山府。本来一切安排妥当,没想到刚出燕山府就遇到了城外巡查回来的燕山猛安萧斯。
萧斯一眼看出了这些人身怀武功,立刻下令围捕。燕山府这些暗桩人数也不算少,立刻奋起反抗,双方在燕山城外大战了一场,各有死伤。幸存的暗桩一路逃进了博雅村。
博雅村虽是是个村子,却是自金国开国以来,进士出的最多的一个村子。全村有只有三百余人,先后中了进士的就有十二人。这也是浮沉阁那些暗桩们选择逃进这里的原因。想着就算被追上,至少朝廷的军队也要投鼠忌器,耽搁一二。
事情果然如那些浮沉阁暗桩所料,萧斯与刘靖山调动了燕山府一千余兵力将博雅村团团围住,迟迟没有进攻,这才给了宝音赢得了设法营救的时间。
澹台若谷知道了事情始末立刻让赵叶秋发出了江湖令。无归山庄向来只施恩于人,从不向人索报。江湖中有七成以上的门派受过无归山庄的恩惠。
十年前就在简心楼离开人世的前一年召开了武林大会,制作了江湖令,若有朝一日,有人手持江湖令便可命接到江湖令的门派做任何事。愿意接令的门派在报恩契上按了手印,如果不愿报恩,也绝不强求。而那张报恩契就藏在中空的江湖令中。
澹台若谷知道后对简心楼极为不悦,二人吵过一架后便再没有相见。直到简心楼去世,澹台若谷才去吊唁。澹台若谷从来没有动用过江湖令。就连云沁寒陷落上京也没有。而这一次澹台若谷破例动用也实在是无奈。
他不仅想救那些浮沉阁的暗桩,更想救的是博雅村那三百余无辜的村民。他心中虽佩服浮沉阁那些守土保国的大义之举。但对浮沉阁的某些手段却是不敢苟同的。否则他这些年也不会置身事外,并不出手相助浮沉阁了。
博雅村被围了三天,村民们每日战战兢兢地,生怕那些官兵一声令下就此屠村。村长捧着御赐的“文之瑰宝”金印去与萧斯谈条件,可是萧斯只是送给他一个冷笑。连人带印的给他们丢了出去。一朝天子一朝臣,送金印给他们的皇帝都入了土,谁还认那破石头。不过是看在他们村子里的确出过几个像样的读书人,稍给薄面,让村民自觉地将那几个逆贼交出来,否则全村同罪。
村民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村中来了外人他自然不会不知。但那些亡命之徒一进村就将村中所有妇人和孩子关进了祠堂,逼他们抵挡官兵。村长在萧斯军帐外哭骂道:“真是内有豺狼,外有恶虎。这是不给我们老百姓活路啊。”
他这一声叫骂更加惹怒了萧斯,直接将村长拿长枪挑了挂在军营门口示威。
澹台若谷的江湖令犹如一颗巨石投入了江北武林。顿时有五百多个小帮派及各路武林散侠共七千余人赶往了博雅村。连久不理俗事的少林派和泰山派也来了人。四大世家也都派了家族中的翘楚前来。钱迎花等都惊呆了:“澹台老兄,你怕这不是要造反吧,那先给老兄弟我封个什么大将军大元帅什么的来过过瘾吧。”澹台若谷对钱迎花的话充耳不闻,他从未想到这江湖令居然能召来这么多人。他往年的生辰宴可从没请过这么多人。
文长老跟在宝音身后低声道:“难怪简阁主生前那样推崇云沁寒。甘愿将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以他跟无归山庄的关系,得到这江湖令应该不难。再加上江北六帮和金玉堂的势力,的确是我们浮沉阁再拼几代都忘尘莫及的。”
宝音媚眼一扫文长老,微笑不语。简纤柔这一辈子都在为浮沉阁谋划奔走,唯一的一次假公济私也做得这么天衣无缝,难怪她明明当了阁主都这么久了,所有浮沉阁的人管她叫宝音阁主,管简纤柔还叫简阁主。
刘靖山倒是比萧斯还性急,嫌萧斯太妇人之仁的意思表达得再没确了没有了。萧斯本来还想再等等,被刘靖山一激,心头火起。一声令下,整个博雅村顿时惨叫声起。手持利刃的兵士向着手无寸铁的村民挥下屠刀。
浮沉阁那十余名暗桩听到外面喊杀声起,顿时慌了手脚。其中一名暗桩立刻将捆着村中妇孺的绳索斩断,大喝一声:“跑……跑啊,快跑”他们原本只是想用这些妇孺求得保命机会,并没有真的想要伤害村民。如今这一招既然已经挡不住金国铁骑,反而倒过来护着那些妇孺往村外逃去。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藏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在金兵的屠刀举起的一瞬间,一朵硕大的杜鹃花迎上金兵的利刃,将几个举着锄头的村民护了下来。一条灰色的人影在村民与金兵间飞快地穿梭。根本看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萧斯帐中突然有人来报:“禀大人,一大批人向这边掩杀过来了。”
“什么人?”萧斯长长的眉眼危险地眯了起来。“都是武林中人,大概有七千多人,而且人数还在增加。”
萧斯向着村子里冷厉地扫了一眼,下令:“传令收兵,先撤进燕山城。”萧斯虽带着一千人,但真正能作战的不过不足八百人,还有二百多杂役仆从甚至丫环。屠村还行,若与手持利刃,身怀武功的江湖人对阵根本不能一战。
萧斯与刘靖山带着一千人火速撤回了燕山府城。澹台若谷带领的江湖群豪也没有追击。本来杀气腾腾而来的江湖群豪兵不血刃吓走了金兵。但是来都来了,不能白跑一趟,便顺势帮着村民浇灭金兵放的火。修理砸坏的桌椅板凳。瞧着,着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倒是万子善那里忙得不可开交,许多受了伤的哭天喊地的都需要他的救治。幸好身旁有个熟悉业务的钱迎花打下手。万子善也不跟他客气,硬是把一个白胡子老头指使得飞檐走壁。还不时地收到单飞龙的报怨:“那么大年纪了,做事情能不能稳重点儿。”